章和十八年，春。
御花园的垂柳抽出新绿，沾着晨露的花瓣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香。端木凝月提着半桶井水，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往太液池方向走，粗布宫装的袖口被水汽浸得发沉，露出的手腕上，冻疮留下的疤痕在初春的凉风中微微发红。
五年了。
从掖庭宫的罪奴，到淑妃宫中洒扫的宫女，她像墙角的青苔，在无人注意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生长。淑妃性情恬淡，不爱争宠，宫中人手本就稀薄，她因手脚麻利、不多言语，倒也安稳度日。只是“七十三”的编号早己被人遗忘，如今宫人们唤她“凝丫头”，连姓氏都模糊了去——这正是她想要的。锋芒太露，在这深宫里是活不长久的，尤其是对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罪臣之女而言。
路过太液池畔的九曲桥时，一阵孩童的嬉闹声顺着风飘过来。端木凝月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往水榭方向望去。只见几个小太监簇拥着个穿明黄色锦袍的孩童，那孩子约莫五六岁，粉雕玉琢的脸上满是调皮，正踮着脚去够栏杆外斜伸的柳条，身后的太监们吓得连声劝阻，却又不敢真的上前拉扯。
是三皇子赵珩，皇帝最疼爱的幼子。端木凝月垂下眼睫，握紧了手里的水桶——贵人的事，多看一眼都是罪过。她刚要转身离开，就听“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太监们撕心裂肺的惊叫：“殿下！殿下落水了！”
她猛地回头，只见那抹明黄的身影在池水中挣扎，像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太液池的水是开春刚换的，寒意刺骨，三皇子呛了几口水，小小的身子在水里沉浮，眼看就要往下沉。几个太监慌作一团，有的跳着脚呼救，有的竟吓得瘫坐在地上，竟无一人敢立刻下水——这太液池的栏杆高，池底又铺着滑腻的青苔，寻常人落水都难自救，更何况是娇生惯养的皇子？
端木凝月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自幼跟着父亲在北疆军营长大，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畏水，反而练就了一身不错的水性。可她只是个宫女，若贸然上前，救得好或许能得些赏钱，救不好……便是诛连九族的大罪。
水花溅得越来越小，三皇子的挣扎渐渐微弱。端木凝月瞥见水榭石柱上挂着的“禁止靠近”的木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父亲倒在血泊里的背影，母亲断成两截的玉簪，还有那些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族人……他们都曾是忠良，却落得那般下场。而眼前这个孩子，他什么都没做错，只是生在了帝王家。
“让开！”
她低喝一声，将水桶往地上一掷，拨开吓傻了的太监们，几步冲到栏杆边。初春的池水泛着青黑色的光，寒气扑面而来，她甚至来不及脱鞋，纵身就跳了下去。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了她，冻得她牙齿打颤，西肢像被冰钳夹住。她咬着牙往三皇子身边游，水花模糊了视线，只隐约看到那孩子的锦袍在水中飘荡。“殿下！抓住我的手！”她嘶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池畔显得格外单薄。
三皇子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混沌中伸出小手。端木凝月一把抓住那只冰凉的小手，拼尽全力将他往岸边拖。孩子虽然瘦小，在水里却格外沉，加上池底青苔湿滑，她几次险些被一同拖入深处。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往骨头里钻，她的力气在快速流失，唯有那只小手传来的微弱温度，支撑着她不让自己松开。
“快！快搭把手！”岸边终于有太监反应过来，扔下一根粗壮的树枝。端木凝月将三皇子奋力托起来，让他抓住树枝，自己则顺着岸边的石壁，一点点往上爬。当她终于狼狈地爬上岸时，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壳，嘴唇冻得发紫，连说话都在打颤。
三皇子被太监们裹在披风里，呛了好几口水，此刻正趴在地上咳嗽，小脸憋得通红。端木凝月瘫坐在地上，看着他还有力气哭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刚想挣扎着起身离开，就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陛下驾到——”
端木凝月浑身一僵。
皇帝？
她下意识地想躲，可浑身湿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人簇拥着明黄色的龙袍走近，为首的男人面容威严，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正是大曜的天子，赵承煜。
“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跪在地上的太监们早己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皇帝的目光落在还在咳嗽的三皇子身上，眉头紧锁，随即又转向了那个缩在角落里、浑身湿透的宫女。
当他的视线触及端木凝月的脸时，脚步忽然顿住了。
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太监们的啜泣声、三皇子的咳嗽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吹过柳梢的轻响。端木凝月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带着探究、震惊，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低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在外的眉眼，那眉骨间一点淡淡的痣，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竟与宫中那幅先皇后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
“你……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端木凝月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知道，自己这张脸，或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命运。是福是祸，她不知道，但她没有选择。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皇帝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有惊愕，有怀念，还有一丝她读不懂的痛楚。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良久，皇帝才收回目光，对身后的太监总管王承恩吩咐道：“传朕旨意，封此女为凝才人，赐居长乐偏殿。着人带她下去梳洗更衣，另赏锦缎百匹，白银千两。”
“奴才遵旨！”王承恩的声音里满是惊讶，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周围的太监宫女们更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看向端木凝月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一个最低等的宫女，只因救了皇子，竟一步登天，成了皇帝的妃嫔？
端木凝月也愣住了。她预想过可能会得到赏赐，可能会被调离淑妃宫，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成为皇帝的女人，意味着踏入更深的漩涡，意味着要与那些后宫妃嫔争斗，可也意味着……她离权力的中心，离当年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冰冷的湿衣还在散发着寒气，可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她低下头，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声音因寒冷而沙哑，却异常清晰：“臣妾……谢陛下隆恩。”
风吹过太液池，带起一圈圈涟漪。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湿透的发梢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远处的宫墙巍峨依旧，将这方天地围得密不透风，可端木凝月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路，己经彻底改变了。
深宫之路，步步惊心。但她别无选择，只能迎着风浪，一步步走下去。为了家族的冤屈，为了那些逝去的亲人，也为了……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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