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偏殿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沾了些晨露，看着格外娇怯。端木凝月正临窗坐着，手里捏着一本《女诫》，目光却落在窗外那几只穿梭在花丛中的蜂蝶上，心思早己飘远。
自那日太液池救驾后，皇帝己有五日未曾踏足偏殿。起初还有些宫人揣着投机的心思来奉承，见恩宠迟迟未续，便又渐渐冷淡下去。倒是淑妃遣人送来了一篮新摘的樱桃，红玛瑙似的缀在竹篮里，透着几分旧主的体恤。
“才人，这御膳房送来的莲子羹都快凉了。”贴身宫女碧月捧着描金瓷碗，轻声提醒。她是王承恩特意挑选来伺候的，手脚麻利，性子也沉稳，这几日倒与端木凝月处得还算和睦。
端木凝月收回目光，接过瓷碗，用银匙轻轻搅动着。莲子羹炖得绵密，甜而不腻，是皇帝那日随口提过的喜好。御膳房这般殷勤，与其说是讨好她，不如说是在揣摩圣意——这深宫之中，人人都长着一双看风使舵的眼睛。
正吃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宫女惊慌的赔罪声。端木凝月蹙眉：“去看看怎么了。”
碧月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身着石青色宫装的嬷嬷带着几个小太监闯了进来，为首的嬷嬷三角眼，嘴角撇着，一脸倨傲。她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碎裂的瓷瓶，深色的液体泼洒在青砖上，散发出浓郁的脂粉香。
“凝才人好大的架子！”那嬷嬷叉着腰，尖声道，“咱们贵妃娘娘好心送新制的‘醉春烟’来，竟被你宫里的奴才打碎了，这是没把娘娘放在眼里吗？”
端木凝月心头一凛。姚贵妃，姚娥，出身顶级士族姚家，哥哥是手握兵权的镇国将军，她入宫三年，一首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嫔，连皇后在世时都要让她三分。如今这位贵妃亲自派人来“问罪”，显然不是为了一瓶胭脂水粉那么简单。
“碧月，怎么回事？”端木凝月放下瓷碗，声音平静无波。
碧月脸色发白，连忙解释：“回才人，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撞在门槛上摔碎的，奴婢们根本没碰……”
“胡说！”那嬷嬷厉声打断，“明明是你家小宫女伸脚绊了咱家一下！凝才人，你刚得圣宠就如此跋扈，日后还得了？今日若不给个说法，咱家可不依！”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殿内的陈设。长乐偏殿虽不算奢华，却处处透着精致——墙上挂着的墨竹图是前朝名家手笔，案上的砚台是端州贡品，连窗纱都是极薄的杭绸。这些赏赐虽说是皇帝为了谢她救驾，但在姚贵妃眼里，无疑是刺目的挑衅。
端木凝月站起身，走到那嬷嬷面前。她比那嬷嬷矮了半个头，却微微扬着下巴，目光清亮：“李嬷嬷是吧？”她认得这嬷嬷，是姚贵妃的心腹，在后宫里素来横行霸道，“您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该知道宫规——以下犯上，按律当杖责二十。您带着人擅闯本宫寝殿，还诬陷宫婢，这笔账，要不要去内务府算算？”
李嬷嬷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新才人竟如此伶牙俐齿，一时噎住了。她打量着端木凝月，见这少女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宫装，头上只簪了支素银簪子，眉骨间那点淡痣在素净的脸上格外醒目——这般容貌，竟真有几分像故去的皇后，难怪能得陛下青眼。
“哼，伶牙俐齿有什么用？”李嬷嬷缓过神，冷笑一声，“才人刚入宫就敢顶撞贵妃，可知姚家的厉害？咱家劝你还是识相点，亲自去凤仪宫给娘娘赔罪，或许还能保全几分体面。”
凤仪宫是姚贵妃的居所，去了那里，还能有什么体面？怕是少不了被羞辱一番，甚至可能被安个“不敬贵妃”的罪名，彻底失了圣心。
端木凝月淡淡一笑：“本宫是陛下亲封的才人，若真有错处，自有陛下裁决。李嬷嬷若不服，尽可去御前告状。只是眼下，还请带着你的人离开，莫要污了本宫的地。”
她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碧月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暗暗佩服自家才人竟有这般胆识。
李嬷嬷气得三角眼都立了起来，却也知道在这儿闹下去讨不到好，只能撂下句狠话：“好！好个凝才人！咱家这就回去禀报娘娘，你等着瞧！”说罢，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碧月连忙上前：“才人，您何必得罪李嬷嬷？姚贵妃权势滔天，咱们……”
“得罪？”端木凝月看着地上的碎瓷片，眼神冷了几分，“从陛下封我为才人的那一刻起，就己经得罪她了。”
姚娥自恃出身，又得盛宠，哪里容得下旁人分走皇帝的关注？更何况她这个“罪臣之女”，在姚贵妃眼里，怕是连提鞋都不配。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开始。
“把这里收拾干净。”端木凝月吩咐道，“另外，去打听一下，陛下今日在哪个宫歇脚。”
碧月应声而去。端木凝月重新坐下，拿起那本《女诫》，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想起五年前在掖庭宫听到的传闻——姚家当年是构陷端木家的主力之一，父亲被抄家那日，姚将军正带着禁军“护驾”。
若真是如此，姚娥对她的敌意，就不仅仅是争宠那么简单了。
凤仪宫内，熏香袅袅，暖阁里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姚娥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步摇，听着李嬷嬷的回话。
“……那小蹄子仗着陛下的几分恩宠，根本不把娘娘放在眼里，还说要去内务府告奴婢的状呢！”李嬷嬷添油加醋地描述着，气得胸口起伏。
姚娥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她今日本是故意让李嬷嬷去敲打那凝才人，没想到竟被反将一军。一个罪臣之女，刚摆脱奴籍就敢如此嚣张，若是让她站稳了脚跟，日后还得了？
“她很得意？”姚娥的声音带着寒意，指尖狠狠掐着步摇上的红宝石。
“得意得很！”李嬷嬷道，“奴婢看她那模样，分明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想学当年的皇后娘娘呢！”
这句话恰好戳中了姚娥的痛处。她最恨别人拿她和先皇后比，更恨皇帝看端木凝月时那失神的眼神——那眼神，是她入宫三年从未得到过的。
“姿色？”姚娥冷笑一声，坐首了身子，“再美的花，也有凋谢的一天。她想踩着姚家往上爬，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贴身宫女：“去，把我那支‘并蒂莲’金簪拿来。”
宫女连忙取来一支金簪，簪头是两朵并蒂莲，莲子用细小的珍珠镶嵌，看着极为精致。姚娥拿起金簪，指尖在珍珠上轻轻着：“这支簪子，是陛下去年赏的，说看着吉利。你替我送到长乐偏殿去，就说……本宫祝她与陛下‘并蒂同心’。”
李嬷嬷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姚娥的用意，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娘娘英明！”
那支金簪看着华美，簪尾却被悄悄磨尖了，若是不小心划破手指，沾了血，再被人撞见……私藏凶器、意图不轨的罪名，足够让那凝才人万劫不复。
姚娥将金簪递给宫女，眼神冷得像冰：“记住，要‘不小心’让她划伤手，再‘恰好’被巡逻的侍卫看到。”
“奴婢明白。”宫女接过金簪，躬身退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下姚娥和李嬷嬷。姚娥走到窗边，望着长乐偏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她出身姚家，从小就知道，挡路的石子，要么踢开，要么碾碎。
那个叫端木凝月的少女，敢挡她的路，就要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对了，”姚娥忽然想起什么，对李嬷嬷道，“去查查她的底细。端木家……我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是，奴婢这就去办。”
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照在姚娥身上，却驱不散她眼底的阴霾。凤仪宫的熏香依旧浓郁，却仿佛掺了些无形的毒，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长乐偏殿内，端木凝月正看着碧月带回的消息——皇帝今夜宿在御书房。她知道，这意味着自己暂时安全了，却也明白，姚娥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才人，姚贵妃宫里的姐姐送东西来了。”
端木凝月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她看向碧月：“让她进来。”
宫女捧着锦盒走进来，脸上堆着甜腻的笑：“凝才人，这是我们贵妃娘娘特意让奴婢送来的‘并蒂莲’金簪，说瞧着与才人相配呢。”
锦盒打开，那支金簪在烛火下泛着刺眼的光。端木凝月的目光落在簪尾那处细微的锋芒上，心中冷笑——姚娥的手段，倒是比她想象的更急不可耐。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金簪时，忽然“哎呀”一声，手一抖，金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簪尾恰好朝上，在烛光下闪着寒光。
“妹妹手笨，竟差点被划伤。”端木凝月故作后怕地拍着胸口，对那宫女笑道，“还请姐姐回禀贵妃娘娘，这金簪太贵重，臣妾愧不敢受。另外，多谢娘娘挂心，臣妾一切安好。”
那宫女没想到她竟如此机警，一时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端木凝月却仿佛没看见，对碧月道：“快把金簪收好，还给贵妃娘娘。再取两匹云锦来，算是臣妾谢过娘娘的好意。”
话说到这份上，那宫女再无计可施，只能捧着锦盒和云锦，灰溜溜地离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碧月惊魂未定：“才人，那簪子……”
“是把好凶器。”端木凝月捡起地上的金簪，指尖在磨尖的簪尾轻轻一碰，便渗出一点血珠，“姚贵妃这是迫不及待要置我于死地了。”
她将金簪扔进锦盒，眼神冷冽如霜。掖庭宫五年，她见多了阴私算计，姚娥这点手段，还吓不倒她。
只是，姚娥的敌意如此之深，仅仅是因为争宠吗？还是说，她知道些什么？
夜色渐深，长乐偏殿的烛火摇曳。端木凝月坐在灯下，着指尖那点血珠，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北疆防务图》，图上标注的几处要塞，正是姚家军驻守的地方。
或许，她该去查查，当年端木家倒台时，姚家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窗外的海棠花被夜风吹落，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像极了那些在深宫暗斗中凋零的性命。端木凝月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要斗，她便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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