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的秋天,靠山村的风像是淬了冰,带着一股子钻骨的冷意。前几日秋老虎还在肆虐,田埂上的泥土被晒得裂成巴掌大的硬壳,踩上去“咔嚓”作响,连空气都带着灼人的热气。可一场夜风过后,天像是被谁打翻了冰窖,气温骤降了十几度。第二天一早推开屋门,整个村子都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田埂上的枯草被冻得硬挺挺的,屋檐下悬着细如针尖的冰棱,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冷冽的光。
村里的老人们早早地聚在南墙根下,裹着打了补丁的旧棉袄,缩着脖子晒太阳。他们手里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响着,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这天邪乎得很啊,”七十多岁的王老汉磕了磕烟锅,声音沙哑,“冷热交替得这么急,地底下的东西怕是耐不住了。”
旁边的刘老太点点头,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老辈人说,霜降来得急,阴气就重。夜里可得看好娃,别让他们往外跑,撞到不干净的东西。”
靠山村坐落在西抚州余江的山坳里,三面被青灰色的山峦环抱着,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通向山外。山高林密,太阳落得早,天一擦黑,村子就浸在灰蒙蒙的山影里,连风都带着股子阴森气。村里人打小就信风水、守规矩,尤其是跟“生死”有关的讲究,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敬畏。就像这霜降后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口挂一小把陈艾叶,说是能挡挡阴邪;夜里走路要绕着坟地走,说话不能带脏字,生怕惊扰了地下的魂灵。
村西头的棺材铺,是村里最特殊的存在。铺子的门脸不大,黑黢黢的木门常年关着一半,门框上的木头被风雨侵蚀了几十年,裂开的纹路里积着黑绿色的霉斑,远远望去,像一张沉默的嘴,透着说不出的压抑。铺子的主人老杜头,是靠山村唯一的棺匠,也是村里最让人“敬而远之”的人。
老杜头今年五十六了,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眼角的皮肉松弛地耷拉着,眼神总是冷冰冰的,带着一股子戒备,好像谁多看他一眼,就是要抢他铺子里的东西。他这门做棺材的手艺是祖传的,爷爷手里就开着棺铺,父亲接了班,到他这辈己经是第三代了。论手艺,老杜头在方圆十里都数得上——他刨棺材板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刨子在木板上推拉,木屑簌簌落下,不多时就能把一块粗糙的木料刨得光溜溜的,拼接处严丝合缝,连苍蝇都钻不进去。村里人都说,老杜头做的棺材能“锁魂”,埋进土里就安生,不会闹邪事。
可这手艺好的人,心却未必敞亮。老杜头的贪心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早些年村里张木匠还在时,两家竞争着做棺材,老杜头为了抢生意,就常在木料上做手脚。明明跟人说好是上好的楠木,背地里却换成劣质的杉木,外层刷上三层厚漆遮掩木纹,再撒点楠木碎末在铺子里,让客人闻着“楠木香气”放心。几十年下来,他靠着这偷梁换柱的把戏赚了不少便宜,却没被人真正抓住把柄——毕竟棺材这东西,埋进土里就再难见天日,谁会特意挖出来验木料?
这天上午,老杜头正在铺子里刨一块杉木。刨子划过木头,发出“沙沙”的声响,木屑在他脚边堆了一小堆。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里盘算着前几日定下的两口棺材的工钱,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这时,铺子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寒风卷着几片枯叶灌了进来。
“杜师傅,您忙着呢?”门口站着三个中年人,为首的是村东头李老太的大儿子李建国,他眼睛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蓝布手绢包,“俺娘……俺娘今早走了。”
老杜头手里的刨子顿了一下,随即放下工具,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惋惜:“唉,李老太是个苦命人,这就走了?节哀,节哀。”他心里却在快速盘算——李老太的几个儿女在镇上工作,手里宽裕,这次的棺材生意,定能赚一笔。
李建国红着眼圈走进来,把蓝布手绢包放在落满木屑的柜台上,一层层打开:“杜师傅,俺们知道您手艺好,俺娘的棺材,您可得用心做。”手绢里是一沓用红绳捆着的钱,还有几张粮票,“这是定金,您先拿着。俺娘一辈子怕潮,临终前特意嘱咐,棺材底得撒三样东西——朱砂、陈艾叶,还有庙里的头香灰。”
他说得郑重,身后的弟弟妹妹也跟着点头:“俺娘说,这是老规矩,少一样都不安生。朱砂驱邪,艾叶防潮,香灰得是庙里和尚烧了七七西十九天的头香灰,能压住阴邪,不然……不然死者魂不安,会给家里招祸的。”
老杜头拍着胸脯应承:“放心!你们娘的事,我能不上心?这规矩我懂,保准一样不少,让老太太安安稳稳下葬。”他伸手捏了捏钱的厚度,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叹了口气,“李老太一辈子不容易,拉扯你们几个长大,这最后一程,我肯定给她办得妥妥帖帖。”
李建国兄弟几个千恩万谢地走了,铺子的门关上,老杜头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他拿起那包钱掂量了掂量,随手塞进抽屉,转身走到铺子后头的木料堆前,踢了踢一块杉木:“楠木?想得美。杉木刷三层漆,谁看得出来?”
至于李家人反复叮嘱的“三样东西”,他更是没放在心上。朱砂和陈艾叶好办,铺子里常年备着;可庙里的头香灰,却让他犯了难。靠山村的庙在村北的山脚下,离铺子有二里地,和尚们每天天不亮就烧香,要讨头香灰得天天去等,还得给和尚塞点好处,麻烦得很。
他绕到铺子后头的墙角,那里堆着一堆草木灰,是前几日烧玉米秸秆剩下的,细腻得很,跟香灰差不多。“反正都是灰,撒在棺材底谁能看见?”老杜头抓了一把草木灰在手里捻了捻,心里嘀咕,“几十年都这么糊弄,也没见出啥事。李老太一个老实人,还能真跟我计较?”
他把草木灰装进口袋,转身回了铺子,继续刨那块杉木。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木屑在光柱里飞舞。老杜头哼着小曲,完全没意识到,他这偷工减料的心思,己经在冰冷的空气里埋下了祸根。
傍晚时分,李老太的二儿子送来了寿衣和寿被,又特意叮嘱了一遍香灰的事:“杜师傅,庙里的香灰您可别忘了,俺娘最信这个。俺明天一早就去庙里等着,给您送过来?”
老杜头摆着手,脸上堆着笑:“不用不用,我熟门熟路,明儿一早就去讨,保准是正经的头香灰。你们忙家里的事就行,棺材这边不用操心。”
等李家儿子走了,老杜头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草木灰,看了看,又闻了闻,确实跟香灰没太大差别。“省点事也好,”他自言自语,把草木灰倒进一个小布包里,和朱砂、陈艾叶放在一起,“赶紧做好棺材,收了钱才是正经事。”
夜里,靠山村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呜”声。老杜头躺在铺子里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歪斜的树影,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的话:“做棺材行当的,得敬死者,半点马虎不得。死者不安,匠人难宁。”
“瞎想啥呢?”老杜头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都几十年了,不也没事?”他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到头上,可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他。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吱呀”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轻轻推门。老杜头缩了缩脖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他不知道,此刻的李老太坟地方向,正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在悄悄凝聚,而那把被偷换的草木灰,己经成了连接阴阳的引线,正一点点唤醒沉睡的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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