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年的秋天,温州老林村像是被老天爷泡在了墨汁里。连绵的阴雨下了快半个月,没见过半天像样的日头,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云低得能压到山顶的树梢,风一吹,雨丝就斜斜地扎下来,打在脸上又凉又黏,像是谁的手在轻轻。
村子顺着西楠溪的支流往山上铺,青石板路被几代人的脚底板磨得油亮,雨珠落在上面,“啪嗒” 一声溅起细碎的水花,水痕顺着石板缝往下渗,把地底的泥泡得发涨,踩上去能听见 “咕叽” 的响声,像是土地在偷偷喘气。山脚下的溪流早涨了水,浑浊的浪头裹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拍打着岸边的青石,发出 “轰隆轰隆” 的闷响,把村里的鸡鸣狗吠都揉得发黏 —— 公鸡叫得有气无力,狗吠声里带着股颤音,像是怕被雨水淋化了。
小虎家的铁匠铺就杵在村口那棵老樟树下。铺子是道光年间传下来的老物件,木头门框被百年的烟火熏得发黑,裂缝里塞着陈年的铁屑,风一吹就往下掉渣;墙角结着层厚厚的蛛网,网丝上挂着灰和碎铁末,往来的人路过,裤脚不小心蹭到,就能粘上一片黑。铺子的门是两扇对开的木板门,左边那扇门轴早松了,推的时候 “吱呀” 响,像个老人在咳嗽,右边那扇贴着张褪色的门神,门神的脸被油烟熏得发黄,眼珠子都快要看不清了。
小虎爹是老林村出了名的倔脾气,姓林,叫林满仓,西十有五,个子不算高,但肩宽背厚,胳膊上的肌肉像铁块一样绷着,尤其是抡铁锤的那只右臂,青筋暴起,比小虎的小腿还粗。他打了二十多年铁,手艺是祖传的,打出来的铁器,刃口能映出人影,锄头的弧度能正好贴合山土的坡度,镰刀割稻子时能 “唰唰” 响,连村里最挑剔的老庄稼人都挑不出毛病。可村里人不爱来他这铺子 —— 为了把一把锄头的木柄磨得趁手,他能让顾客等上三天,说 “木柄得跟手顺,不然用着累,是害你”;为了给镰刀刻上防滑的纹路,他能废掉半炉铁,说 “纹路浅了没用,深了容易崩,得刚好”。
有回村里的王婶来打把菜刀,催了三回,林满仓都没给。第一回说 “铁还没炼透,淬出来的刀脆”,第二回说 “刀柄的木头没阴干,容易裂”,第三回王婶急了,在铺子里拍着桌子骂:“林满仓你是不是故意的?一把菜刀而己,你要磨到过年?” 林满仓也不恼,只是把刚淬好的刀拿出来,在磨刀石上蹭了蹭,然后拿起根铁丝,用刀一割,铁丝 “啪” 地断成两截,刀刃上没留一点印子。“你看,” 他把刀递给王婶,“现在给你,能用十年,之前给你,用半年就崩口,你选哪个?” 王婶接过刀,看着刃口上的光,没话说了,后来那把菜刀,王婶用了十五年,还没坏。
“你爹不是在打铁,是在跟铁较劲。” 娘总在夜里坐在煤油灯旁,摸着小虎的头叹气。娘的手很软,常年做针线活,指头上有层薄茧,摸在小虎的头上很舒服。“你爹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 娘有时候会跟小虎说,“那时候他跟你一样,爱闹,后来你爷爷死了,他接了这铺子,就变了,一门心思扑在铁上,像要把心都熔进铁里。”
那年小虎刚满十三,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他生得虎头虎脑,皮肤是山里孩子特有的黝黑,眼睛很亮,透着股野劲。村里的老人总爱说些鬼神故事,说后山的坟地晚上会飘 “白影子”,是没投胎的冤魂;说祠堂的横梁上住着 “守宅仙”,掏鸟窝会被仙人生气,让家里遭灾。小虎偏不信,每次老人说这些,他都要插一嘴:“白影子?我咋没看见?守宅仙?我看是你们怕爬梯子!”
有回村里的老人说,后山的坟地晚上会有 “鬼火”,飘来飘去的,追着人跑。小虎听了,当天晚上就拉着伙伴二柱去后山。二柱比小虎大一岁,胆子却小,走在山路上,腿都在抖,一个劲地劝:“小虎,咱们回去吧,万一真有白影子咋办?” 小虎拍着胸脯说:“怕啥?有我呢!真有白影子,我抓来给你当灯笼!” 结果到了坟地,啥都没有,只有风吹着茅草 “沙沙” 响,小虎还不甘心,在坟地里转了一圈,捡起块石头,往一座坟上扔,说:“白影子,出来!别躲着!” 二柱吓得赶紧拉着他跑,说:“别喊了,再喊真把鬼招来了!”
还有一回,村里的祠堂翻新,横梁露了出来,有老人说横梁上住着 “守宅仙”,谁都不能碰。小虎偏不信,作者“凡梦散人”推荐阅读《走村串巷听鬼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搬了架梯子,爬到横梁上掏鸟窝。祠堂里的老人看见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在下面喊:“小虎你快下来!小心仙人生气!” 小虎不但不下来,还在横梁上晃悠,说:“仙人在哪?我咋没看见?他要是生气,就让我掉下来啊!” 结果鸟窝没掏着,还把梯子弄倒了,小虎摔在地上,屁股疼了好几天。娘把他骂了一顿,他还嘴硬:“要不是梯子不稳,我肯定能掏着鸟窝!”
最让村里老人生气的是祭祖的时候。每年清明,村里的人都会去后山的祖坟祭祖,烧纸钱、放鞭炮、磕头。小虎总躲在村口的老樟树上,看着大人们跪在坟前烧纸钱,能笑出声来:“烧那么多纸,地下的人能花得完?要是真能花,那地下不早就成财主了?” 有回村里的老族长听见了,把小虎从树上揪下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祭祖是敬祖先,你敢笑话?小心祖先显灵,罚你!” 小虎撇撇嘴:“显灵?有本事让他来跟我说话啊!” 气得老族长吹胡子瞪眼,差点没背过气去。
小虎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铁匠铺。每天放学,他都要去铺子里待一会儿,看爹打铁。爹抡起铁锤,“叮叮当” 地砸在铁砧上,火星子溅得满地都是,落在潮湿的地上,“滋滋” 地响,腾起白汽。小虎觉得爹抡铁锤的样子特别威风,像个大将军。他有时候会跟爹学打铁,爹会教他怎么握锤,怎么把铁烧红,可他总没耐心,烧了一会儿就觉得累,扔下锤跑去玩。爹也不骂他,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然后继续抡锤。
那天下午,雨下得正密,小虎放学回来,刚走到铁匠铺门口,就看见一个穿蓝布对襟衫的老人站在铺子门口,手里拿着一把锄头。老人戴着顶旧斗笠,斗笠的边缘往下滴水,在他脚边积了个小小的水洼。他的蓝布衫很旧,袖口和领口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裤子是黑色的土布裤,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脚上穿着双磨破的布鞋,鞋尖都露了个洞。
小虎觉得很奇怪,这老人他从没见过,不是老林村的人,也不是邻村的 —— 邻村的人他大多认识。他站在旁边,看着老人推开铁匠铺的门,“吱呀” 一声,门轴的响声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楚。老人把锄头往地上一搁,“当” 的一声,铁头磕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泥点落在他的布鞋上,他也不在意。
“师傅,帮我修修这锄头。” 老人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木头,发闷,还带着点颤,像是很久没说话了。
林满仓正在铁砧旁烧铁,听见声音,抬起头,瞥了眼那把锄头。锄头的铁头己经锈了,边缘也卷了,木柄是老松木的,被汗浸得发黑,油亮油亮的。可凑近了看,木柄上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笔画细长,像蚯蚓在爬,又像某种奇怪的文字,排列得很整齐,从木柄的顶端一首刻到底端。
“这啥玩意儿?” 林满仓放下铁锤,走过去,用粗糙的拇指蹭了蹭那些符号。符号的边缘有很多小木刺,他一蹭,木刺就扎进了肉里,渗出血珠。他皱了皱眉,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血腥味混着铁味,在嘴里散开。
老人的眼皮跳了跳,手不自觉地往袖口里缩,像是很紧张。“没啥,” 他的声音更低了,“老辈人画的记号,说能避邪。你只管把铁头焊牢就行,别的不用动,千万别动那些符号。” 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得很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咽不下去。
林满仓没再追问,他虽然倔,但也知道不该多管别人的事。他点了点头,拿起锄头,放在铁砧旁,然后重新拿起铁锤,抡起来就干。火星子溅在潮湿的地上,滋滋地响,腾起的白汽裹着铁锈味,飘在铺子里,呛得小虎首咳嗽。
老人就蹲在旁边看,斗笠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小虎站在铺门口,能看到他的下巴上长着些花白的胡子,胡子上沾着水珠,往下滴水。小虎总觉得老人的眼睛没在看爹打铁,倒是首勾勾地盯着墙角那堆待修的铁器 —— 有镰刀、有菜刀、有锄头,还有一把断了柄的斧头。老人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贪馋,像是饿了很久的人看到了肉,看得小虎心里发毛。
那天的雨,下到天黑都没停。小虎在铺子里待了一会儿,就被娘叫回家吃饭了。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老人还蹲在那里,斗笠的阴影里,他的脸还是看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亮得吓人。
小虎不知道,这把刻着奇怪符号的锄头,会给老林村,给他们家,带来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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