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启，午门铜钉结霜。
苏谧负手立于城楼，氅衣猎猎，像一面将坠未坠的旗。
她脚下，是五十年来从未开启的“归阙”——
那道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暗门，门楣上嵌着半枚风蚀的铜铃，铃舌早断，此刻却在北风里微微震颤，发出无声的哀鸣。
在她身后，广袤宫城一夜褪尽颜色：
琉璃瓦覆白，丹墀埋雪，连高悬的“受命于天”匾额也黯淡如旧铁。
宫人、侍卫、婴卫，皆伏于雪，无一人抬头。
他们都知道——
今日之后，紫禁城再无帝王。
苏谧抬腕，骨笛横于唇畔，未吹先裂。
笛身最后一道霜纹迸开，碎屑随风散入雪幕，像一场迟来的骨灰。
笛音未起，暗门却自内而开。
门后，是一袭瘦小的身影：
阿若，仍是七岁模样，额心朱砂如新，左眼空洞，却盛着整个雪夜的光。
她赤足踏雪，手里提着一盏早己熄灭的宫灯——
灯罩破裂，灯芯焦黑，唯余半片凤羽贴在灯壁，像不肯离去的魂。
“姐姐，”阿若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我来接你回家。”
苏谧俯身，指尖抚过她发顶，霜雪便从指尖化开，露出乌黑发丝。
“回家”二字，在紫禁之巅，原是奢侈。
可此刻，她眼底再无迟疑，只伸手，与阿若十指相扣。
暗门后，并非幽暗甬道，而是一条铺满月光的玉阶——
阶尽处，是十年前被焚毁的长生殿旧址。
殿基上，积雪覆着焦木，焦木之上，却生出一株极小的梧桐。
梧桐枝桠间，悬着无数细小的铜铃，铃舌皆被红线缚住，此刻却无风自响：
“叮——叮——”
像千万孩童在笑，又像千万亡魂在哭。
苏谧与阿若并肩踏上玉阶。
每走一步，身后宫阙便坍落一角：
乾清宫的龙柱倾折，坤宁宫的凤檐崩碎，御花园的铜缸裂成两半，缸中薄冰化作血水，顺着裂缝渗入地底，滋养那株新生的梧桐。
雪落得更急，却再无声息，仿佛整座城都在屏息等待一个结局。
行至阶顶，阿若忽然停步。
她松开苏谧的手，将那盏破灯递至她面前，轻声道：
“姐姐，借我一滴泪。”
苏谧垂眸，指尖抚过灯壁残羽，一滴泪无声落下——
泪落羽生，焦黑的灯芯竟燃起一簇幽蓝火苗。
火苗摇曳，映出梧桐枝桠间悬着的铜铃，铃身浮现细小字迹：
“以凤泪为引，以龙血为祭，焚此长生，换彼自由。”
苏谧抬手，以骨剑划破指尖。
一滴血坠入灯焰，蓝火瞬间转为赤金，火舌窜起丈余，将整株梧桐吞没。
火光中，铜铃纷纷坠落，落地化为一地碎雪。
雪里，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人影——
溺亡的皇后、焚身的贵妃、被活埋的才人……她们皆朝苏谧与阿若盈盈下拜，随后化作流萤，飞向雪夜深处。
火尽，梧桐成灰。
灰烬里，躺着一截雪白的龙骨，骨上缠着断裂的红线。
阿若弯腰，拾起龙骨，轻轻放入苏谧掌心。
“姐姐，龙骨归你，凤羽归我。”
她话音未落，身影己渐渐透明，像雪落在掌心，终将融化。
苏谧伸手欲留，却只抓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
叶脉间，隐约可见一行小字：
“愿你此生，不再入帝王家。”
雪停了。
东方，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照在紫禁城最高的屋脊上。
屋脊之上，再无一龙一凤，唯余一株新生的梧桐，枝桠间悬着一只小小的铜铃——
铃舌己归位，却无风自响：
“叮——”
像一声叹息，也像一声告别。
苏谧立于玉阶之顶，掌心龙骨渐暖。
她垂眸，望向脚下这片埋葬了无数骨血的宫城，轻声道：
“阿若，我们回家。”
语罢，转身，踏雪而去。
身后，紫禁城在晨光中一寸寸坍塌，
雪落无声，掩埋了所有未尽的野心与未亡的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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