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的庭院里。
箱笼被一个个抬出，沉重的木头发出的吱呀声，与宫人们急促的脚步声混在一起。那些曾经锁在库房深处，代表着太子妃无上荣宠的奇珍异宝，此刻正被毫不吝惜地装上马车。
金银器皿、玉石摆件、前朝字画、西域贡来的琉璃……每一件都价值连城，如今却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粮食。
“王总管，和德源行的掌柜说清楚，这些东西，我不要钱，只要粮！有多少要多少，一个时辰内，送到春明门外！”长孙无垢站在殿前，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喏！”内侍总管王德躬身领命，转身小跑着跟上运送财宝的马车。
李玄站在廊柱的阴影下，看着阿娘清瘦却笔首的背影，他知道，这些东西不仅仅是阿娘的嫁妆，更是她身为太子妃的体面。
半个时辰后，由东宫卫率精锐护卫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向春明门。
车队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袋袋刚刚换来的粮食，和几口足以容纳数人洗浴的巨大铁锅。
春明门外，早己是另一番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恶臭，汗味、污秽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尸体腐败的气息。黑压压的人群如同一片死寂的潮水，趴在干裂的土地上，看不到尽头。
东宫卫率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骚动。
“官兵！是官兵来了！”
“他们要杀我们吗？！”
“跑啊！”
人群中爆发出恐惧的尖叫，一些离得近的流民挣扎着爬起来，想要逃跑，却又因为饥饿而腿脚发软，摔倒在地，引起一片混乱。
“稳住！”长孙无垢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
她掀开车帘，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她换下了一身华贵的宫装，只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裙，头上也只簪了一根简单的木钗。可那份从容与生俱来的贵气，却让所有喧嚣都在瞬间为之一静。
流民们呆住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如此美丽的人。
“不要怕。”长孙无垢的声音很柔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本宫是太子妃。今日来此，不是来抓人，是来给大家，送一口饭吃。”
她挥了挥手。
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没有拔刀，而是从车上卸下铁锅、木柴和一袋袋粮食。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们挖开土灶，架起大锅，引来清水，淘米下锅。
流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互相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警惕。
“是……是真的吗？”
“太子妃？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别是骗我们的，那锅里下的，是毒药吧……”
议论声越来越大，人群非但没有上前，反而又向后缩了缩，与那几口散发着热气的大锅保持着距离。
长孙无垢看着他们眼中的恐惧，心里一阵刺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等着。
当第一锅热粥咕嘟咕嘟地冒起浓稠的白泡，米香瞬间压过了空气中所有的异味。
“粥好了！”一名伙夫大喊。
可没有一个流民敢动。他们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口锅，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着口水。
长孙无垢对着身后的侍女说：“给我拿个碗来。”
侍女取来一个干净的木碗，她接过，亲自走到锅边，拿起巨大的木勺，在滚烫的蒸汽中，盛了满满一碗浓稠的白粥。
然后，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吹了吹气，低头喝了一口。
“粥，是干净的。”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而绝望的脸，“饭，是能吃的。”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活菩萨……是活菩萨啊！”
这一跪，像是一个信号。
人群如潮水般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哭声震天动地。他们不是在谢恩，他们是在宣泄。宣泄这几日来，被蝗虫追赶的恐惧，被饥饿折磨的痛苦，被抛弃的绝望。
“都起来！惬意的熊猫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长孙无垢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严厉，“快起来！排好队，人人都有！老人孩子先来！”
她没有再多说，而是走到队伍的最前面，亲自拿起勺子，为第一个颤颤巍巍走过来的孩子盛粥。
那孩子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他捧着碗，不敢喝，只是呆呆地看着长孙无垢。
“喝吧。”长孙无垢摸了摸他的头，“喝完了，还有。”
孩子终于张开干裂的嘴，将脸埋进了碗里。
看到太子妃亲自为大家盛粥，看到那孩子真的喝到了救命的粮食，人群终于不再怀疑。他们争先恐后地排起队，眼中重新燃起了名为“生”的希望。
长孙无垢不顾身边的侍女和卫兵劝阻，就那么站在那里，一碗一碗地为流民盛粥。
她看到瘦骨嶙峋的老人，会多给一勺；看到抱着婴儿的母亲，会让人另外准备一些更软烂的米汤；看到因为拥挤而摔倒的孩子，会立刻让卫兵扶起来，带到一边安抚。
她甚至亲自抱着一个因为发烧而昏迷的幼儿，用自己的手帕沾着清水，一点点为他擦拭额头降温。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妃，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一个看着同胞受苦而心痛的女人。
她的善举，如同一股最强大的暖流，瞬间稳住了这数万濒临崩溃的流民。他们不再鼓噪，不再试图冲击城门，只是默默地排着队，领走那一份能够活命的口粮，然后静静地坐在远处，看着那位如同神祇般的女子。
然而，这份安定是如此的脆弱。
第二天，城外的流民数量就突破了三万。
第三天，这个数字变成了五万。
从西面八方逃难而来的人，听闻春明门外有太子妃亲自施粥，全都涌了过来。
立政殿搬出来的金银财宝，换来的粮食堆积如山，可在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面前，却如同杯水车薪。
粥棚从一日三餐，不得不变成了一日两餐。
锅里的粥，也从最开始的浓稠，变得越来越稀薄，几乎能照出人影。
长孙无垢看着越来越长的队伍，和越来越少的粮食，心急如焚。
这天傍晚，她将王德叫到身边。
“王德，你立刻带人进城，去各大粮行，给我买粮！不管多少钱，有多少要多少！”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成色极好的玉镯，“把这个也当了，能换多少换多少！”
“娘娘……”王德看着太子妃那只因为日夜操劳而消瘦了一圈的手腕，眼圈一红。
“快去！”
王德不敢耽搁，立刻带着几名机灵的内侍，匆匆进了长安城。
可是，不到一个时辰，王德就脸色惨白地跑了回来。
“娘娘！”他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
“买到了吗？”长孙无垢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娘娘……粮……买不到了！”王德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他们不肯卖？”长孙无垢的手指瞬间攥紧。
“不，他们卖……”王德抬起头，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怒，“可是……可是他们要的价钱……一斗米，他们要价两千钱！”
两千钱！
长孙无垢的身体晃了晃。
蝗灾之前，一斗米不过五钱！李世民昨天还在朝堂上怒斥过千钱的粮价，这才过了一天，就翻了一倍！
“而且，”王德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城里最大的那几家粮行，都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的产业……他们说，这还是看在娘娘您亲自出面的份上。若是朝廷来买，三千钱一斗，也不卖！”
长孙无垢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她明白了。
这是一场阳谋。
那些世家大族，就是要用这数万流民的性命，用这飞涨的粮价，逼着她，逼着李世民，低头认输。
她掏空了自己的一切，换来的不是灾民的生路，而是对手釜底抽薪的贪婪。
她看着远处那片安静下来的流民，第一次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无力。
这己经不是天灾，而是人心之祸。
而人心，是她用再多粮食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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