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永乐坊,天上人间。
顶楼的雅间内,熏香袅袅,与窗外那片绝望的土地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博陵崔氏的家主崔干,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箸夹起一片切得薄如蝉翼的鹿肉,在滚沸的汤锅中轻轻一涮。
“刚刚传来消息,太子在太极殿上发了好大的火,为了粮价,当场就要摘了一位侍郎的官帽。”崔干将鹿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真是好大的威风。”
坐在他对面的,是范阳卢氏的一位族老,卢照。他端着酒杯,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年轻人,火气盛是常事。等他发现,这火没地方撒,自然就熄了。”
“熄不了。”另一侧,来自荥阳郑氏的商人郑元和摇了摇头,他负责郑氏在长安的所有产业,消息最为灵通,“太子妃出城施粥了,就在春明门外。听说把自己的嫁妆都掏空了,换了粮食,场面弄得很大。”
“妇人之仁。”崔干嗤笑一声,放下筷子,“她这是在帮我们。她收留的流民越多,长安城的粮食就越紧张。她换来的那点粮食,能填几万张嘴?不过是杯水车薪。她买得越多,我们的粮价,就能卖得越高。”
卢照抚了抚自己的长须,慢悠悠地说道:“我听下面的人说,王德今天进城了,想从我们几家的粮行里买粮。”
郑元和接口道:“我交代下去了。要客气,要恭敬,要满脸的为难。告诉他,不是不卖,是实在没粮了。但看在太子妃菩萨心肠的份上,我们就是从牙缝里挤,也得挤出一点来。至于价钱嘛……”他伸出两根手指,“一斗米,两千钱。不能再少了。”
“哈哈哈!”崔干抚掌大笑,“元和,你还是这么懂得拿捏人心。这个价钱,既能让他们感到我们的‘诚意’,又能让他们买不起,买不多。太子妃用金山银山换来的粮食,在我们这儿,不过是几粒米罢了。”
卢照端起酒杯,敬向二人:“这是阳谋。他李世民知道是我们做的,可他有证据吗?我们囤积居奇?没有。城中各家粮行都有存粮,只不过不多罢了。我们操纵粮价?更是无稽之谈,买卖自由,天经地义。他若敢派兵强抢,就是与我五姓七望,与天下士族为敌!他敢吗?”
“他不敢。”崔干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稳定。太子妃此举,看似收拢人心,实则是在引火烧身。等她那点粮食耗尽,数万饿疯了的流民会做什么?他们会冲进城里,抢走他们看到的一切!”
郑元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到时候,他李世民是镇压,还是不镇压?镇压,就是屠杀百姓,坐实了他德不配位的谣言。不镇压,长安城就会变间炼狱。无论他怎么选,这顶太子之位,他都坐不稳了。”
“一个靠着儿子武力上位的太子,真以为能压住我们几百年的底蕴?”卢照冷笑一声,“这一次,就要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大唐真正的主人。”
三人相视一笑,举起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
“敬,”崔干缓缓说道,“大唐的规矩。”
……
东宫,立政殿。
李世民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上面的笔墨纸砚摔了一地。
“两千钱!他们敢要两千钱一斗!”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他们把孤的观音婢当什么了?把城外数万百姓的命当什么了?!”
王德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地发抖,哭着将粮行掌柜那副“恭敬而为难”的嘴脸学了一遍。
“殿下……他们……他们就是算准了我们没办法!”
“欺人太甚!简首欺人太甚!”李世民一拳砸在廊柱上,指节处瞬间血肉模糊。
房玄龄和杜如晦站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
“殿下,息怒。”房玄龄躬身道,“此事,急不得。”
“急不得?”李世民猛地回头,指着殿外,“城外,观音婢还在等着米下锅!数万百姓还在饿着肚子!你让孤怎么急不得?杜如晦,你告诉孤,孤现在带兵去抄了他们的粮仓,需要走什么程序?”
杜如晦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殿下,不能。”
“为何不能?!”
“没有证据。”杜如晦的声音沉重无比,“他们做得天衣无缝。每一家粮行都开着门,每一家都明码标价。他们的账本,我们就算拿到手,也查不出任何问题。我们知道他们在撒谎,但我们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在撒谎。此刻动兵,便是与天下门阀宣战,正中他们下怀!”
“那孤就眼睁睁看着?”李世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与暴怒,“看着观音婢的心血付诸东流?看着她被那些流民反噬?”
房玄龄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这正是他们的目的。太子妃的粥棚,如今己成骑虎难下之势。粥棚一断,民怨沸腾,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我们己经落入了他们的圈套。”
李世民的身体晃了晃,他缓缓靠在染血的廊柱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遍全身。
他征战沙场,算计人心,从未输过。可这一次,对手根本不与他正面交锋。他们只是攥住了大唐的经济命脉,用最简单、最无耻的商业规则,将他和他最珍视的妻子,逼入了绝境。
“观音婢……观音婢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沙哑地问道。
王德哽咽道:“娘娘还在撑着,可……可锅里的粥,己经稀得能照出人影了……”
……
春明门外,天色渐晚。
风中带着寒意,刮在人身上,如同刀割。
长孙无垢站在粥棚前,身上那件青色的长裙己经沾满了污渍和灰尘。她己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一张原本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只剩下疲惫和苍白。
锅里还在煮着,但飘出的不再是米香,而是一股带着焦糊味的水汽。
“娘娘,这是最后一袋米了。”一名负责伙食的内侍声音发颤地禀报。
长孙无垢的目光越过眼前稀稀拉拉的队伍,望向远处那片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人群。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她掏空了自己的一切,却连让他们喝上一碗饱粥都做不到。
“盛吧。”她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最后一锅“粥”被端了出来。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一锅浑浊的米汤。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排在队伍前面。她用破碗接了半碗米汤,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喂到孩子嘴边。
孩子只喝了一口,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嘶哑而虚弱。
“娘……水……烫……”
妇人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抱着孩子,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呢喃:“不是水……是粥啊……我的儿,这是救命的粥啊……”
这哭声像是一根引线,点燃了人群中压抑到极点的绝望。
“没了!真的没了!”
“这哪里是粥!这是在耍我们!”
“我们信她,可她把我们骗到这里等死!”
一个男人猛地将手中的破碗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长孙无垢,嘶吼道:“太子妃!你不是活菩萨吗?你的粮食呢?!”
人群开始骚动,像一片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无数双眼睛,从最初的感激和敬畏,变成了怀疑、愤怒,和被饥饿扭曲的疯狂。
“粮食!我们要粮食!”
“开城门!让我们进城!”
东宫卫率的士兵们瞬间紧张起来,他们拔出横刀,组成一道人墙,将长孙无垢护在身后。
“保护娘娘!”卫率校尉厉声喝道。
雪亮的刀光,非但没能震慑住人群,反而刺激了他们脆弱的神经。
“他们要杀人了!官兵要杀人了!”
人群像潮水一般,开始向着粥棚的方向涌来。最前面的流民被后面的人推搡着,身不由己地撞向了卫兵们的刀阵。
“不要动!”长孙无垢推开护在身前的卫兵,冲到了最前面。
她看着眼前那一张张扭曲、绝望的脸,看着那无数双伸向她的手,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还能说什么?
说她没钱了?说世家大族不肯卖粮?
这些道理,在饥饿面前,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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