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秋末。
长安城在一夜之间，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故事劈成了两半。
第一种故事，来自太极宫。它被封在八百里急报，带进了大唐帝国的心脏。
“捷报——！渭水大捷——！”
当内侍尖利高亢的唱喏声划破两仪殿的宁静时，年迈的李渊正为日渐紧张的局势而心烦意乱。他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快！快念！”
铜管被撬开，那卷浸透着墨香与杀气的白绢在内侍总管颤抖的手中展开。
“臣，天策上将李世民恭奏圣人：武德九年秋，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尽起二十万控弦之士，兵临渭水。臣奉旨迎敌，于……于渭水北岸，一战功成。”
“阵斩十余万，俘虏十五万，可汗颉利，己被生擒！”
短短几行字，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所有人的心上。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
“天佑大唐！天佑圣人！”
“秦王殿下真乃天神下凡！”
以裴寂、萧瑀为首的文臣们激动得老泪纵横，当场拜倒在地。李渊更是抓着龙椅的扶手，浑身颤抖，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嘴里反复念叨着：“好！好！好一个二郎！”
然而，当最初的狂喜退去，一股巨大的、无法解释的疑惑，如同一片阴云，笼罩在两仪殿的上空。
阵斩十余万？俘虏十五万？
这两个数字加起来，己经远远超过了颉利带来的二十万大军。即便算上仆从军，这也是一场近乎全歼的旷世大捷。
而李世民带去渭水的兵马，满打满算，不过五千。
怎么赢的？
李渊的目光落在了捷报的最后一句上。
“此役，赖天威浩荡，赖三军用命，亦赖……吾儿李玄，阵前献策，洞悉敌酋帅帐所在，一举功成。”
李玄？他的那个魔童皇孙？献策？
这句解释，非但没有解开疑惑，反而让谜团变得更加深重。
“建成，元吉，你们怎么看？”李渊强压下心中的波澜，看向自己的长子与西子。
李建成苍白着脸，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父皇，二郎用兵向来神鬼莫测，能获此大捷，实乃我大唐之幸。只是……”
他顿了顿，用一种极为恳切的语气说道：“只是这战果太过惊世骇俗，过程却一笔带过。儿臣并非质疑二郎，而是担心，这其中是否有何难言之隐？或是有心之人夸大战功，意图蒙蔽圣听。如此天大的功劳，若有半分不实，传扬出去，恐成天下笑柄，于二郎的威名亦是折损。”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在为李世民“考虑”，却又像一根根毒针，精准地扎在了李渊心中最敏感的地方。
“大哥所言极是！”李元吉立刻跟上，声音大了许多，“父皇，二郎打了胜仗是好事，但阵斩十万，俘虏十五万？我大唐立国以来，何曾有过如此大捷？他李世民凭什么？难道他真会撒豆成兵不成？依儿臣看，此事必有蹊跷！说不定是突厥内乱，让他捡了个大便宜，他却想把所有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
李渊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捷报又看了一遍，目光在那“李玄”二字上停留了许久。
就在太极宫内君臣猜忌之时，第二种故事，正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如瘟疫般疯狂蔓延。
它不来自官方，而是来自那些从渭水前线轮换下来的辅兵、民夫口中。
城南的酒肆里，一个刚从前线回来的民夫被众人围在中央，他端着酒碗的手还在抖，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恐。
“神仙……不对，是魔神！我们秦王殿下，他能召唤魔神！”
“胡说什么！”有人不信。
“我亲眼所见！”那民夫激动地站了起来，“那天晚上，整个北岸都成了火海！我们隔着河，都听见了鬼哭狼嚎！后来有胆大的爬上高处看，说……说看见八百个身高过丈的黑甲巨人，骑着山一样大的怪牛，把整个突厥大营给踏平了！”
“那颉利可汗呢？”
“被一个少年人，一个骑在最大那头怪牛上的小将军，像抓小鸡一样抓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小将军，就是秦王殿下的嫡长子，玄公子！”
类似的流言，在茶楼、在坊市、在每一个有人聚集的角落，被添油加醋地传播着。版本光怪陆离，有说李世民是真武大帝下凡的，有说李玄是神童转世。
神话与现实交织，恐惧与崇拜混杂。
长安的百姓不知道官方战报的含糊其辞，他们只相信自己听到的、最能解释这场“神迹”的版本。于是，李世民的形象，在民间被无限拔高，从“战神”向着“神人”一路狂奔。
三日后，秦王李世民率领大军，押解着颉利可汗与十五万俘虏，凯旋归来。
长安城万人空巷。
朱雀大街两侧，人山人海，百姓们将鲜花与喝彩毫不吝啬地抛向那支归来的军队。震耳欲聋的“天策上将”欢呼声，响彻云霄。
李世民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甲胄，只是擦拭得锃亮，不见半分血污。他的身后，是同样精神抖擞的程咬金、尉迟恭等将领，再往后，是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唐军士卒，以及被绳索捆绑着，垂头丧气的突厥俘虏。
这是一幅足以载入史册的壮丽画卷。
然而，画卷的中心，那个本该最意气风发的人，却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李世民的面颊削瘦，双眼之下是洗不掉的青黑。他面无表情地首视着前方，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鼎沸的人潮，望向了某个虚无的所在。百姓的欢呼，同僚的祝贺，似乎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没有笑，没有挥手，甚至连嘴角的肌肉都没有牵动一下。
这份极致的荣耀，对他而言，仿佛是一件滚烫的、带刺的刑具，将他牢牢钉在万众瞩目的耻辱柱上。
承天门城楼之上，长孙无垢带着李玄、李丽质等一众儿女，凭栏远眺。
当看到李世民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朱雀大街的尽头时，她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眼眶瞬间红了。
“回来了……平安回来了就好。”她喃喃自语。
可很快，这位聪慧敏锐的秦王妃就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
太安静了。
她的丈夫，那个在战场上睥睨天下，在朝堂上锋芒毕露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洞。
长孙无垢的心，猛地揪紧了。
“阿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身旁的李玄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下面好吵。”
他对于下方那盛大的、足以让任何一个皇室子弟热血沸腾的场面，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关心的只是母亲站了这么久，会不会累。
长孙无垢收回目光，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声道：“再等等，等你阿耶过来。”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缓缓靠近的军队，心中那股不安愈发浓重。她知道，那份语焉不详的捷报背后，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无法想象的事情。
而在城楼下方欢迎的官员队列中，几位衣着华贵的世家家主，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场盛大的凯旋。
清河崔氏的当代家主崔民干，眯着眼睛，他的视线并没有在万众瞩目的李世民身上停留太久。
他的目光，在那个面无表情的父亲身上扫过，随即，若有所指地抬起，越过层层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城楼之上，那个正打着哈欠的十岁孩童身上。
他看到了李世民脸上的空洞，也看到了李玄脸上的不耐烦。
一种截然不同的父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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