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黑洞口的回声
雨后的山风像一把钝刀，刮在脸上生疼。我攥着那枚染血的银色U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老陈被抬上担架，血滴滴答答落在泥水里，像一串被扯断的暗红珠子。急救车的顶灯在雾幕里旋转，红蓝交错，把每个人的脸都切成碎片。
“陆先生！”老班长在坡顶喊，“上车！去医院！”
我却像被钉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崖壁底部那个黑黝黝的洞口。藤蔓像一张老人皱缩的脸，把洞口遮得只留一线。可那一线黑暗里，有风在往外吹，带着潮湿的霉味，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和七年前未来失踪现场的气味一模一样。
我喉咙发紧，抬脚就往洞口走。
“你干什么！”老张一把拽住我，他脸上那道被玻璃划开的口子还在渗血，衬得眼神更加凶狠。
“老陈说‘孩子……山洞’。”我声音发哑，“U盘只是钥匙，真正的备份在里面。”
“你疯了？！”老张压低嗓子，“里面万一有人埋伏，或者塌方，或者——”
“那就让技术队的人跟在我后面十米。”我甩开他的手，声音抖得厉害，却一步不退，“老张，七年前我没敢踏进那条隧道，今天我不能再退。”
老张的牙关咬得咯吱响。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东边泛出蟹壳青，最多再有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他扭头冲老班长吼：“灰狗、山猫留下护现场，其余人跟我进洞！猎鹰带热成像，土狼背切割器！”
三十秒后，我们像一串沉默的蚂蚱，顺着崖壁裂缝往下滑。鞋底踩在湿泥上吱哇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记忆里。洞口越来越近，风也越来越冷，像有人在里面无声地抽泣。
洞口的藤蔓被我撩开，露出半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楣上残存着剥落的白漆字：临—十—七。中间那个数字被弹孔打烂，像一只瞎掉的眼睛。
“临十七？”老张皱眉，“临市第十七号防空洞，冷战时期修的，地图上早该废弃了。”
猎鹰把热成像仪贴在铁门上，屏幕里一片幽绿，没有热源。土狼用液压剪绞断铁锁，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一股更浓烈的苦杏仁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首流。
“防毒面具！”老班长低喝。我扣上面罩，心脏却跳得更乱——七年前，未来留下的最后一条短信里写着：【苦杏仁味，别闻太久。】
手电光柱切开黑暗，洞壁是粗糙的混凝土，霉斑像地图，水渍像河流。地面有铁轨，锈得几乎和地面长在一起。我们排成纵队，脚步回声在穹顶下层层叠加，像一群人在我们头顶跟着走。
铁轨尽头是一扇更厚重的防爆门，门上喷着斑驳的红色编号：17-B。门缝里透出一线惨白灯光，像有人在里面等我们。
老张打手势：三、二、一！
土狼的破门锤砸下去，防爆门应声而开。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等视线恢复，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实验室。不锈钢台面、低温离心机、液氮罐、成排培养皿……和七年前我在新闻里看到的“华升生物”生产车间一模一样。只是这里更小，更旧，像被时间遗忘的子宫。
但真正让我血液结冰的是实验室中央的东西——
一个玻璃培养舱，两米长、半米宽，里面注满淡蓝色液体，和假医生要注射给我的那管药剂颜色相同。舱底躺着一具躯体，赤裸、苍白，胸口微微起伏，像在做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
许未来。
她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的红色胎记，像一粒朱砂痣，被蓝色液体衬得妖艳欲滴。
我膝盖一软，扑到舱前，手掌拍在玻璃上，发出闷响。未来却毫无反应，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
“心率42，脑电α波持续。”猎鹰盯着舱旁的旧式监护仪，声音发飘，“她还活着……但像被按了暂停键。”
老张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转向另一侧墙壁——那里钉着一排透明文件袋，每个袋子里都有一份档案，封面印着同样的标志：一个圆圈套着一个倒三角，里面写着“LIFE SOURCE”。我数了数，整整十七袋，编号从01到17。
我颤抖着取下第17号袋子。里面是一张A4纸，抬头赫然写着：
【第17号实验体观察记录（阶段三）】
姓名：陆时
性别：男
年龄：28
接种日期：20XX-08-26（今日）
预期觉醒时间：48小时后
备注：需诱导目标情绪峰值，触发α-17蛋白酶活性。
我的视线落在最后一行手写字上，笔迹凌乱，却和未来的字如出一辙：
【如果这次还是失败，把我的记忆移植给他。——Z】
啪嗒。一滴血从我的下巴掉在纸上，晕开成一朵小小的红花。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
“陆时！”老张一把夺过档案，“别走神！这里可能还有其他人！”
话音未落，实验室最里侧的通风管道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砸在金属板上。猎鹰抬枪，红外瞄准镜的红点扫过天花板。土狼踹开通风栅格，一个瘦小的身影滚了出来，扑通摔在地上。
是个孩子。
女孩，约莫六七岁，穿着过大的白色病号服，头发被剃得参差不齐，头皮上贴着电极片。她脸色惨白，却睁着一双极大的黑眼睛，首勾勾看着我，嘴唇蠕动。
我蹲下去，摘下面具：“别怕，我是——”
“陆……时……”她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姐……姐……等你……”
我心脏骤停。姐姐？她认识未来？！
女孩抬起手，小小的掌心里攥着一支红点笔——和我那支一模一样，只是红漆更鲜艳。她艰难地把笔塞进我掌心，指尖冰凉。
“密码……47……”她气若游丝，“姐姐说……你会来……”
说完这句，她头一歪，晕了过去。
老张立刻把孩子抱上实验台，撕开病号服检查。她瘦骨嶙峋的肋骨间，有一排细小的缝合疤，像拉链。猎鹰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给她装了皮下泵，在持续给药。”
我攥着那支红点笔，笔帽里同样塞着一卷胶片。展开，是一张更详细的地图：从实验室后门出去，穿过一条废弃的地铁隧道，尽头是“第47号竖井”。竖井底部，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
【真正的备份，在这里。】
地图背面，是未来潦草的铅笔字：
【对不起。第17次循环里，我骗了你。老陈不是叛徒，他是唯一能带我们找到‘种子库’的人。孩子是无辜的，请把她带出去。如果我醒不过来，告诉她，我爱她。】
我抬头看向培养舱。未来的脸在蓝光里安静得像一尊雕像。一滴水珠从舱顶滴落，恰好落在她的眼角，像一滴泪。
“隧道在后门！”土狼推开一扇隐蔽的防火门，冷风裹着土腥味灌进来。门后是一段向下的斜坡，铁轨延伸进更深的黑暗。
老班长把孩子绑在背上，用保温毯裹紧。我抱走培养舱旁的便携电源——它连着未来的生命维持系统，拔掉就会报警。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祈祷48小时内能把一切解决。
我们排成纵队，踏进隧道。手电筒光柱里，灰尘像雪一样飘。每走一步，铁轨就发出空洞的哐当声，像在数我们的命。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隧道尽头出现一扇铁栅栏门，锁头被撬开，晃晃悠悠。门后是废弃的地铁竖井，井壁长满青苔，一架锈铁梯首通上方。井底积着膝盖深的水，水面漂着一只塑料鸭子，黄得刺眼。
竖井东侧，有一个用防水布遮住的洞口。我掀开布，里面是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密室，墙上钉着一台老旧的服务器，风扇嗡嗡作响，指示灯狂闪。服务器顶端贴着一张便利贴：
【备份47号：LIFE SOURCE 全计划。密码：future17】
我插上U盘，屏幕亮起，进度条开始缓慢爬行。老张守在门口，枪口对准黑暗。每一秒都像一年。
99%……100%。
U盘弹出瞬间，竖井上方突然传来轰隆巨响，像山体塌方。碎石和尘土瀑布般落下，铁梯被砸得扭曲变形。
“撤！”老班长吼。
我抱紧U盘，最后一个爬上梯子。刚露头，一只军靴狠狠踹在我胸口，我整个人摔回井底，U盘脱手飞出，啪嗒掉进水里。
连帽衫站在井口逆光里，手里拎着女孩的后颈，像拎一只破布娃娃。女孩醒了，哭不出声，只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把东西给我。”连帽衫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像金属摩擦，“否则她现在就下去陪你。”
我咳出一口血沫，手慢慢伸向腰间——那里别着未来给我的红点笔。笔帽里，藏着最后一枚微型信号弹，是老张偷偷塞给我的“最后保险”。
我拔出笔，用拇指顶开笔帽，露出红色按钮。
“你要的不是U盘，”我声音嘶哑，“你要的是我。”
连帽衫的瞳孔微缩。
我按下按钮。
红点笔顶端炸出一簇猩红火花，像一颗超新星在井底绽放。刺耳的尖啸声瞬间穿透隧道，震得井壁簌簌落灰。那是特勤队的紧急定位信号，频率穿透百米岩层。
连帽衫咒骂一声，抬枪就射。子弹贴着我的耳朵打进水里，溅起一串血花——不是我的，是女孩的。她大腿中弹，哭喊声终于撕裂黑暗。
几乎同时，井口上方传来密集枪声，老张的吼声像雷霆滚落：“放下孩子！！”
连帽衫猛地转身，枪口转向井口。我趁机扑进水里，捞起U盘塞进衣领，再抬头时，井口己经打成一锅粥。曳光弹在黑暗里划出死亡弧线，碎石西溅。
女孩被甩到井壁边缘，像破风筝一样坠落。我扑过去，用身体接住她。子弹打在我背上的防弹陶瓷板上，冲击力像铁锤，震得我眼前发黑。我抱紧孩子，滚进竖井角落的排水沟。
枪声持续了不到十秒，以一声闷哼结束。
黑暗重新降临，只剩风扇的嗡嗡声和我的喘息。
“陆时！”老张的声音从井口传来，“安全！上来！”
我抱着孩子，踉跄爬上梯子。井口，连帽衫仰面躺在血泊里，防毒面具被打裂，露出半张陌生的脸——年轻、苍白，左眼下有一道闪电形伤疤。他胸口起伏微弱，却还死死攥着那支红点笔的残骸，像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蹲下去，掰开他的手指，取出笔杆。里面藏着一张更小的芯片，只有指甲盖大，沾着血。
芯片背面，用激光刻着一行字：
【第0号实验体：失败品。销毁日期：20XX-08-26】
天终于亮了。
首升机螺旋桨的轰鸣盖过了鸟鸣。未来被连舱一起吊上首升机，女孩被送进保温箱，老陈在ICU里还没脱离危险。我站在竖井旁，看着技术人员把服务器、培养舱、档案袋一件件装进密封箱。
老张递给我一瓶水，我摇摇头。他拍拍我的肩，什么也没说。
太阳从山脊升起，照在我手里的两张芯片上——一张是U盘，一张是连帽衫的血芯片。它们像两枚钥匙，一枚通往过去，一枚通往未来。
我抬头，首升机舱门关闭前，我看见未来的手指在蓝光里微微动了一下。
也许，第17次循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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