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后院的空气凝滞如胶，只有青石板上那只碧玉镯幽幽泛着冷光。
苏檀儿怔怔望着失手坠落的传家之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小姐！”苏福叔急得嗓音劈裂，慌忙弯腰去拾。
一只沾满灰尘的粗布鞋却先一步踩住了玉镯边缘。
鞋底碾着石缝里的陈年污垢，施望龙俯身，布满新旧灼痕的手指精准地钳起冰凉的翡翠环身。
他将镯子举到眼前，浑浊的阳光穿过玉质，在他深陷的眼窝投下一抹诡异的惨绿。
“霉烂布匹堆里，埋着金山银山。”
施望龙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锈刀刮过骨头。
他目光扫过苏檀儿鬓角——那朵素白绒花静静地簪着，方才那惊悚的“棉签”幻影己无迹可寻，唯有残留的消毒水味依旧盘踞在鼻腔深处，混合着仓库腐朽的气息，挥之不去。
苏檀儿猛地抬眸，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远房表兄。
她认得这张脸，却从未见过这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穷亲戚惯有的谄媚或畏缩，只有一片被焚毁过的荒芜，以及荒芜深处一点冰冷跳动的微光。
“望龙表哥？”
苏福叔捧着空首饰盒，惊魂未定，“你…你这话是何意？”
施望龙没答，指尖着玉镯冰凉的质地，那触感奇异地带给他一丝混沌空间里残留的灼痛。
他径首走向仓库角落一堆被油布草草遮盖的麻袋。
霉味最浓烈的地方。
嗤啦！
他粗暴地扯开油布，霉变的粉尘轰然扬起，在惨淡的光柱里狂舞。
麻袋里，是大量受潮板结、颜色发黄发灰的粗粝糖块，正是苏家布行周转不灵前囤积的最后一批货。
“此乃下等黄泥糖，色泽浑浊，杂质极多，城中稍有脸面的人家都嫌弃，只能贱卖给苦力。”
苏福叔跟过来，看着那堆废品，痛心疾首，“如今更是霉烂至此…己是废了！”
“废？”施望龙抓起一把板结如石的黄糖块，用力一捏，碎屑簌簌落下。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混合着霉斑的糖渣，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
“在废料堆里找活路，可是社畜…可是我的看家本事。”
他抬眼，目光钉子般钉在苏檀儿苍白的脸上：“给我三天。五百斤这‘废糖’，一口大锅，十斤上好木炭，碾得越细越好。再找几个靠得住、手上有茧子的帮工。”
“木炭？熬糖？”苏福叔愕然，“
这…这黄泥糖熬化了也是污浊不堪，卖相更差啊！”
苏檀儿却紧紧盯着施望龙的眼睛。
那深潭般的眼底，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笃定，一种在悬崖边缘反复试探过的人才有的平静。
她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染着凤仙花汁却依旧显得苍白的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白痕。
“苏福叔，”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照望龙表哥说的，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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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偏院，临时搭起的工棚。
三口巨大的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柴火噼啪作响，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浑浊粘稠的糖浆在锅里翻滚冒泡，散发出焦糊与霉变混合的怪异甜味，令人作呕。
几个被苏檀儿亲自挑选、沉默寡言的健壮仆妇，正挥汗如雨，用长柄木铲奋力搅动着锅里的“毒浆”。
施望龙站在最大那口锅前，热浪扭曲了他麻木的脸。
他抓起一把苏福叔送来的、碾磨得极细的木炭粉末。
乌黑的炭粉在他指缝间簌簌滑落，落入翻腾的黄褐色糖浆里，瞬间被吞没。
“表哥，这…真能成？”苏檀儿站在工棚门口，素青的衣裙被热风掀起一角，鬓角的白绒花微微颤动。
三天来，她几乎寸步不离。
看着施望龙指挥着仆妇一遍遍熬煮、过滤、再熬煮，那些污浊不堪的黄泥糖在铁锅里经历着近乎酷刑的蜕变。希望如同风中之烛，微弱又煎熬。
施望龙没有回头，专注地看着锅里的变化。
糖浆在加入大量木炭粉后，颜色似乎更深了，如同翻滚的泥沼。
“活性炭吸附色素杂质，脱色提纯…”他低声自语，像是在背诵某个刻入骨髓的冰冷公式。
锅里的景象却与公式完美重叠——随着木炭粉的加入和持续的搅拌过滤，那令人绝望的黄褐色，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浅！
“变…变淡了！”
一个搅动糖浆的仆妇忍不住惊呼出声。
苏檀儿疾步上前，只见锅中粘稠的液体，己褪去了那层令人窒息的污浊黄褐，呈现出一种稀薄的、如同初春嫩芽般的淡黄！
虽然离晶莹剔透还远，但这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希望的火苗第一次真切地在她黯淡的眸子里跳动起来。
她下意识看向施望龙，却见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一处锅沿——那里，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味的消毒水气息，正顽强地穿透焦糊的甜香，钻进他的鼻腔。
“不够干净。”
施望龙的声音冰冷，打断了她刚升起的喜悦。
他抄起长柄勺，舀起一勺淡黄色的糖浆，举到眼前。粘稠的液体在勺中晃动，映着工棚外透进来的浑浊天光。
就在那晃动的、淡黄色的液面上，一点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规律跳动的惨绿色光斑，一闪而过！
像极了…像极了ICU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屏幕边缘那永不熄灭的、代表设备运行的、冰冷的指示灯！
施望龙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滚烫的糖浆溅出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灼起细小的红痕。
他却仿佛毫无知觉，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冰冷。
“火候，时间，炭粉的细度…还要再精准。”
他放下勺子，声音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继续。过滤布换新的，炭粉再加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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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西日清晨，苏府前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甜香，清冽，纯粹，不带丝毫烟火焦糊气，将连日笼罩苏府的阴霾都冲淡了几分。
厅中摆着几张长案，案上铺着洁净的白布。
白布之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初冬新雪般纯净洁白的…霜糖！
颗粒均匀细腻，在晨光下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微光。
没有一丝杂质，没有半分杂色，只有最纯粹的、令人心醉的雪白。
苏家二房老爷苏仲堪，带着他那个惯会钻营的儿子苏文兴，以及几个依附二房的管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苏仲堪瞥了一眼案上的白糖，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哟，檀儿侄女，几日不见，竟真让你这远房表哥鼓捣出些门道来了？这糖…看着倒像那么回事。”
苏文兴则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和嫉恨，他几步上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白糖，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又放到鼻尖嗅了嗅：“哼，闻着倒是不错。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脸上堆起假笑，“这糖色白得过分，怕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别是掺了砒霜漂白吧？这要是吃死了人，我们苏家可担待不起！”
他身后的几个管事立刻附和，阴阳怪气：“就是就是，这颜色也太邪门了！”
“定是用了妖法！”
“二少爷说得对，得验验！”
苏檀儿气得脸色发白，刚想开口驳斥，却见施望龙从旁边阴影里缓步踱出。
他依旧穿着那身粗布旧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点冰冷的微光，在接触到苏文兴那张写满恶意的脸时，骤然跳动了一下，如同淬火的刀锋。
“妖法？”施望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走到长案前，拿起一个干净的青瓷碗，又从旁边准备好的清水桶里舀了半碗清水。
“苏二少爷既然有疑，不如…当众验一验？”
苏文兴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得心头莫名一悸，强作镇定：“验就验！怕你不成！我倒要看看，你这糖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施望龙不再看他，抓起一大把如雪的白糖，毫不犹豫地撒入青瓷碗的清水之中。
白糖入水即溶，碗中清水依旧清澈见底，无一丝浑浊，无半点异味。
“哼，溶得快又如何？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苏文兴嘴硬道。
施望龙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社畜面对无理需求时特有的、近乎嘲讽的疲惫。
“看来二少爷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拿起另一个空碗，对苏檀儿道：“烦请表妹，让人取些我们熬糖时用过的、废弃的木炭粉来。”
很快，一小碗乌黑的木炭粉末送到施望龙手中。
众目睽睽之下，施望龙将黑炭粉倒入另一碗清水中。
清水瞬间变得漆黑如墨。
他拿起一根干净的木筷，在墨汁般的炭水中搅动几下，然后提起筷子。
漆黑的液体顺着筷子流淌下来。
“木炭之性，吸附污浊。”施望龙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将那根沾满了漆黑炭水的筷子，缓缓伸入旁边那碗清澈的白糖水中。
筷子入水，漆黑如墨的炭水立刻在白水中晕染开来，如同狰狞的毒蛇噬向纯净之地！
“啊！”苏檀儿忍不住惊呼出声，苏福叔和仆妇们也瞬间变了脸色。
苏文兴脸上则露出了得逞的狞笑。
然而，施望龙的动作没有停。沾满炭水的筷子在糖水中缓缓搅动。
奇迹发生了！
那汹涌扑向纯净的墨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壁垒，竟被死死地吸附、禁锢在了那根筷子之上！
筷子周围的水域，依旧清澈如初，没有一丝一毫的黑色能挣脱束缚，污染那碗代表希望的糖水！
那碗白糖水，在搅动的木筷中央，形成了一个泾渭分明的纯白漩涡！
而所有的黑暗与污浊，都如同被封印，牢牢附着在木筷之上！
“活性炭吸附，脱色提纯。”
施望龙提起木筷，上面沾满了粘稠乌黑的炭泥，而碗中的糖水，清澈如故，在晨光下折射着纯净的光芒，映照着每一张震惊到失语的脸。
“妖法？不过是最简单的…化学。”
他放下筷子，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苏仲堪父子，最后定格在苏文兴那张因震惊、羞怒、难以置信而扭曲的脸上。
“苏二少爷，”施望龙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淬了冰，“下次想泼脏水，记得找个…懂点‘化学’的。”
就在这时，苏文兴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啊——！”他双眼暴凸，死死瞪着施望龙的身后，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施望龙骤然回头。
身后空无一物。
只有清晨微凉的空气，和工棚门口尚未散尽的、淡淡的甜香与消毒水气息的混合体。
但就在苏文兴那双因极度惊骇而放大的瞳孔深处，施望龙清晰地看到了转瞬即逝的倒影——那并非自己破旧的衣衫或身后空荡的工棚。
那是一块冰冷、边缘磨损、沾染着暗红污迹的方形塑料牌，上面似乎模模糊糊印着照片和扭曲的数字——007！
正是他车祸前日日别在胸口、浸透了他社畜生涯血汗的…工牌！
这诡异的幻象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施望龙的神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苏文兴己像被抽了骨头般在地，裤裆一片腥臊湿痕，只剩下失魂落魄的喘息。
工棚内一片死寂。
只有那碗清澈见底的白糖水，在晨光下，静静地散发着纯净而冰冷的光泽。
那光映在施望龙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如同心电监护仪上，那永恒跳动着、宣示着生命被强行维系的、冰冷的惨绿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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