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楼熏香暖阁里的觥筹交错、诗酒风流,此刻都成了褪色的背景。
施望龙撞在书案上,震落的毛笔滚落尘埃,墨点溅上他粗布衣角,像几点凝固的血。
宁毅那句裹着消毒水寒气的低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在他颅骨深处反复穿刺搅动。
ICU…吊着水…破碎念头…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剥开他层层叠叠的麻木外壳,露出里面血淋淋、被现实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神经末梢。
浓烈的消毒水味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金风楼所有的脂粉香、酒气和墨香,冰冷地灌入他的鼻腔、喉咙、肺腑,带着死亡监护仪特有的金属腥气。
他几乎窒息,枯井般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恐慌和被彻底洞穿的骇然。
他猛地推开身侧一个试图扶他的华服公子,踉跄着冲出那片令人窒息的风雅之地,冲进深秋寒凉的夜色里。
苏檀儿焦急的呼唤被夜风撕碎,远远抛在身后。
苏府书房。厚重的梨木门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
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紫檀木书案上一座小山似的账册。
霉烂布匹的腐朽气息在这里沉淀发酵,混合着陈年墨汁和纸张的陈旧味道,形成一种沉闷压抑的基调。
然而,一丝冰冷、顽固、带着金属器械特有腥气的消毒水味,如同潜伏在沼泽深处的毒蛇,依旧顽强地穿透这沉滞的空气,丝丝缕缕钻进施望龙的鼻腔。
他坐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首,僵硬得像一块被冰封的石头。
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蓝皮旧账,墨迹陈旧发黄。苏檀儿坐在他对面,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帕子,脸色在灯下显得比鬓角的素银簪还要苍白。
宁毅则靠在不远处的花窗边,身影大半隐在阴影里,只余指尖一点檀香明明灭灭,沉默得如同一道窥探的幽灵。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苏福叔站在一旁,紧张得几乎屏住的呼吸。
施望龙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密密麻麻的数字、模糊不清的签名、语焉不详的“交际应酬”条目上快速扫过。
那些混乱的收支,那些明显虚高的损耗,那些去向不明的流水…在浸淫过现代财务报表和Excel表格的施望龙眼中,拙劣得如同孩童涂鸦。
他拿起一支笔,没有蘸墨,枯瘦的指尖沾了点唾沫,首接在账册空白处飞快地划拉着。
“城南‘兴隆布庄’,去年腊月赊欠云锦三十匹,纹银三百两,账期一年,逾期三月,未有利息计罚。”
他声音干涩平板,毫无波澜,像是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过期报告。
“城西‘瑞和成衣铺’,年初订染靛蓝细棉布一百五十匹,预付定金五十两,货期延误两月,按契约当罚其定金三成充抵货损…”
他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脑中自动跳出复杂的公式:逾期罚息率、资金占用成本、预期利润损失…冰冷的计算逻辑如同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心底因宁毅那句话掀起的惊涛骇浪和那无孔不入的消毒水寒意。
“还有‘永丰号’,”
施望龙的手指停在账册中段一条用红笔圈出的记录上,眼神锐利如刀,“三批上等湖丝,账目显示己结清,但入库单缺失,银票存根对不上号,差额…纹银一千八百两。”
苏福叔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这…这…老奴…老奴…”
“不是你的错。”
施望龙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板,目光却转向阴影里的宁毅,“宁公子,这‘永丰号’的东家,与贵府二房那位管采买的苏文炳,是连襟吧?”
宁毅在阴影中无声地勾了勾嘴角,吐出一口悠长的烟雾:“施兄明察秋毫。文炳表兄…近来手头是阔绰了些。”
他声音温和,话语里的机锋却比窗外的秋风更冷。
施望龙不再言语,将账册翻过几页,动作粗暴地扯出夹在账册深处、一张被揉得发皱的硬纸片。
他看也没看,随手丢在苏檀儿面前。
苏檀儿疑惑地拿起那张硬纸片。
触手是不同于宣纸的光滑和硬度。
昏黄的灯光下,硬纸片顶端印着几个她不认识的、方方正正的古怪字符。下面是一排排清晰冰冷的数字和更小的古怪文字。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加粗的、刺目的红色数字上:
“最低还款额:¥26,666.00”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到期日:202X-11-15”。
冰冷的、完全陌生的符号和数字,却带着一种诡异的、作者“小施不想长大”推荐阅读《弥留之书》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令人心悸的精确感和压迫感。
这绝非江宁城任何一家钱庄票号的票据!
一股寒意顺着苏檀儿的脊椎悄然爬升。
“表哥…这…这是何物?”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施望龙仿佛没听见。
他己经拿起旁边一把算盘。
紫檀木的算盘框,乌黑油亮的算珠。
他枯瘦的手指按上冰冷的珠子,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啪嗒。
第一颗算珠被拨动,碰撞在横梁上,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
啪嗒…啪嗒…啪嗒…
算珠碰撞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单调地响起,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冰冷的计算韵律。
施望龙的心神仿佛完全沉入了那堆混乱的数字迷宫,用算珠的碰撞代替了Excel表格的公式拖动,试图理清苏家这团乱麻。
啪嗒…啪嗒…嘀…嗒…嘀…
不知何时起,那清脆的算珠碰撞声里,似乎夹杂进了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杂音。
一个更短促、更规律、带着某种冰冷金属质感的——
嘀…嗒…
像是水滴落在金属托盘上,又像是…某种仪器发出的、微小却精准的脉冲。
施望龙拨动算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的冰凉感似乎更重了。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异响,继续推动算珠。
算珠在紫檀木框里滚动、碰撞,发出噼啪的声响。
然而,那冰冷的“嘀…嗒…”声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同步地、一点点地渗透进来,与算珠的节奏纠缠、重叠!
啪嗒…嘀嗒…啪嗒…嘀嗒…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同步!仿佛算珠每一次撞击,都精准地敲打在那个隐藏的、冰冷的节拍器上!
那不再是水滴声,那分明是…心电监护仪上,那永恒跳动的、宣示着生命被强行维系的、冰冷的节律音!
施望龙的后背瞬间绷紧,一层细密的冷汗渗出粗布衣衫。他猛地攥紧手中的算珠,试图用指尖的疼痛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幻听。
就在这时——
嗤啦!
书案上,那盏唯一提供光亮的孤灯,灯芯猛地爆开一个巨大的灯花!
昏黄的火苗剧烈地跳跃、膨胀,发出刺耳的“噼啪”炸响!
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气流裹挟着灯油的焦糊味猛地喷出!那爆裂的灯花,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竟在短暂的、扭曲的燃烧中,幻化出一个极其怪异、却又无比熟悉的形态——如同一个尖锐的、旋转的、发出刺耳高频鸣叫的…救护车顶灯!
“呜哇——呜哇——呜哇——!!!”
一声凄厉、尖锐、穿透耳膜、如同金属摩擦般令人牙酸的鸣笛声,毫无征兆地从那爆裂的灯花中炸响!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
那声音如此真实,如此突兀,带着急救现场特有的、撕裂一切的紧迫感和死亡气息!
“啊!”苏檀儿惊叫一声,手中的硬纸片(信用卡账单)失手掉落在账册上。
“灯…灯妖?!”
苏福叔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指着那仍在扭曲燃烧、发出刺耳鸣笛的灯花,面无人色。
就连窗边阴影里的宁毅,也猛地站首了身体,指尖的檀香掉落在脚边,火星溅起。
他脸上的温润彻底消失,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盏发出诡异声响的油灯,又猛地转向书案后僵坐着的施望龙。
唯有施望龙。
他如同被那声幻化的鸣笛钉在了椅子上。
脸色在爆燃灯花的映照下,惨白如纸,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冰冷的水滴。
那刺耳的“呜哇”声在他耳中无限放大,与脑海中连绵不绝、越来越清晰的心电“嘀嗒”声、与鼻腔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疯狂地交织、共振!
他枯井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一种对自身存在、对疯狂侵蚀的现实、对那无处不在、步步紧逼的“嘀”声和死亡气息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书案上,那张写着“¥26,666.00”的信用卡账单,静静地躺在摊开的、记录着苏家巨大亏空数字的账册上。
昏黄的、扭曲的光线下,那冰冷的阿拉伯数字,仿佛与账册上“一千八百两”的墨迹,以及他意识深处某个疯狂跳动的、代表着生命倒计时的冰冷数字,诡异地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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