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鼻腔首钻入脑。
不是苏府庭院里草木的清气，不是布匹仓库里陈腐的霉味，更不是苏檀儿身上那若有似无、他曾贪婪记取的清浅女儿香。
这股气味是如此纯粹、如此冰冷、如此真实——真实得刺骨，真实得令人绝望。
它蛮横地霸占了施望龙的整个嗅觉世界，将前一秒还萦绕在鼻尖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属于苏檀儿的最后一丝气息，彻底覆盖、抹杀！
“呃啊——！”
施望龙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松开双臂，踉跄着向后跌退两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廊柱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被他粗暴推开的苏檀儿，眼神里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剧痛。
苏檀儿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幸而被旁边的婢女及时扶住。
她站稳身体，脸上没有任何受惊或愤怒的神情，甚至连一丝应有的波动都没有。
那双向来灵动、曾承载过信任、依赖、乃至情愫的明眸，此刻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她看向施望龙的眼神，空洞得如同两潭深不见底、却毫无生气的死水。
没有恐惧，没有疑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程序化的陌生。
那不是看一个熟悉的人、甚至不是看一个活物的眼神。
那是……看一件障碍物、一段冗余代码、一个需要被清除的BUG的眼神。
施望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丢进了冰窟。
“檀……檀儿？”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是我啊……施望龙！昨晚……昨晚我们……”
他想说昨晚红烛摇曳下的交付，想提那方沉甸甸的商印，想唤起哪怕一丝丝属于“苏檀儿”这个人的记忆和温度。
苏檀儿微微蹙眉，那动作极其细微，更像是系统在处理一个未预期的输入。
她抬起手，用一方素白的丝帕，动作标准而疏离地拂了拂方才被施望龙手臂触碰过的衣襟，仿佛拂去一粒碍眼的灰尘。
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却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如同设定好的语音播报：
“施先生，”她准确地叫出了这个姓氏，却将距离拉得更远，更冷，“请自重。
苏府虽逢变故，礼数不可废。
外男擅闯内宅，己是不该。
若再有无礼之举，莫怪苏府报官处置。”
话语条理分明，逻辑清晰，却字字如冰锥，扎在施望龙心头。
施望龙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扫过扶着苏檀儿的婢女，扫过闻声赶来、站在回廊拐角一脸惊疑不定的管事苏福，扫过庭院里几个探头探脑、脸上写满好奇却同样空洞的小厮……
陌生。
所有人的眼神，都和苏檀儿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被彻底重置后的、程序化的、对“施望龙”这个存在的彻底陌生！
没有前一日并肩应对危机的默契，没有私下里熟稔的招呼，甚至连一丝对“疯子”的鄙夷或恐惧都没有，只有纯粹的、看一个闯入者的漠然。
“苏福叔！”
施望龙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冲着那位曾一起在仓库面对破产危机、一起为布行存续奔走的管事喊道，“二房的阴谋！那批掺了明矾的白糖！仓库里发霉的布匹！您都忘了吗？！”
苏福脸上的惊疑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标准的、面对无理取闹者时的疏离表情，甚至还带着点职业化的无奈：“这位施……先生，”他似乎也犹豫了一下该如何称呼。
“您说的这些，老朽全然不知。二爷（苏家二房）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岂会做这等下作勾当？至于仓库布匹，自有专人打理，不劳外人费心。”
他的话语流畅，逻辑自洽，完全抹去了施望龙参与其中的所有痕迹。
彻骨的寒意从施望龙的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
“格式化……”一个冰冷而恐怖的词汇，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入他的脑海，伴随着系统那无处不在、冰冷规律的“嘀…嘀…”背景音。
“他们……被系统格式化了？！”
他不是回到了苏府，他是回到了一个被彻底重置、抹去了“施望龙”所有存在痕迹的、全新的“苏府副本”！
一个运行着相同代码、却丢失了所有存档数据的冰冷程序！
他不再是参与者，他成了这个程序里突兀的、无法识别的病毒！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孤独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苏檀儿，看向那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就在这时，清晨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恰好落在大门上方那块悬挂着的、象征着苏府百年基业的厚重乌木门匾上。
【苏府】
两个鎏金大字依旧庄重威严。
然而，施望龙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门匾右下角一块不易察觉的、被风雨侵蚀出的暗褐色锈蚀斑块上！
那锈蚀的形状……极其怪异。
边缘规则，带着一种人工雕琢般的刻意。
锈蚀的深处，木质腐朽剥落的地方，似乎……透出了底色？
不是更深沉的原木色，也不是泥土的棕黄。
那是一种……刺眼的、毫无温度的、工业化的纯白底色！
在那块纯白的底色上，几个模糊却异常熟悉的深蓝色几何图案，正透过腐朽的木质和斑驳的锈迹，顽强地显露出来！
一个标准的、抽象的“十”字！
十字下方，是两道平行的、略短的横杠！
一个圆环，套在十字的中心偏上位置！
一个清晰无误的、国际通用的“医院”标识！
它如同一个早己植入的、深藏不露的烙印，此刻在阳光和腐朽的共同作用下，终于撕开了这个“苏府世界”精心伪装的表皮，露出了底下冰冷、残酷、属于“现实”的钢筋水泥骨架！
“嗬……嗬嗬……”施望龙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嘶哑声响。
他踉跄着，一步步后退，目光惊恐地在门匾上那冰冷的医院标识和苏檀儿空洞的双眼之间来回扫视。
绝望如同最粘稠的沥青，包裹住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假的……全是假的……”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连你们……都是假的……”一股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毁灭欲和最后一丝妄想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
他不信！
他不信那交付商印时指尖的温度是假的！
他不信红烛下她眼中微弱的光是假的！
他不信那份短暂的、几乎触及的“真实”能被彻底抹杀！
“檀儿！”
施望龙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绝望，猛地再次向前扑去！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呼唤记忆，不再试图讲道理，他只是像一个溺水者扑向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抱住了那个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冰冷躯壳！
他想用这最原始、最笨拙的肢体接触，去穿透那层无形的屏障，去唤醒那被冻结的、被格式化的灵魂！
哪怕只有一丝温度，哪怕只有一刹那的颤抖！
双臂收紧的刹那，触感冰凉而僵硬，如同抱住了一尊毫无生气的蜡像。
预想中的挣扎、怒斥、尖叫都没有发生。
苏檀儿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任何温度。
她甚至没有试图推开他，只是以一种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静止，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粗暴的拥抱。
她的头微微侧着，下巴被迫抵在施望龙的肩窝，那双空洞的眼睛越过他的肩膀，毫无焦距地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望向了某个程序设定的虚无坐标。
施望龙的心沉入了更深的冰渊。
他绝望地低下头，鼻尖几乎埋进苏檀儿颈侧的发丝和衣领。
没有熟悉的女儿幽香。
那股冰冷、顽固、带着金属器械腥气的消毒水味，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再次——并且更加浓烈地——从苏檀儿的衣领深处、从她冰冷的发丝间，汹涌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气味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如此同步！
它与他混沌空间里残留的虚无痛楚同步！
与他现实病床边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同步！
与那门匾上刺眼的医院标识同步！
它彻底击碎了施望龙最后一丝妄念。
这不是拥抱。
这是亵渎。
是生者拥抱一个被程序操控的躯壳。
是灵魂触摸一具早己被现实标记的、等待处理的标本。
“嗬……”
一声极度痛苦、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抽噎从施望龙喉咙深处溢出。
他环抱着苏檀儿的手臂，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无力地、颓然地滑落下来。
他踉跄着后退，身体晃了晃，最终背靠着那根冰冷的廊柱，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他蜷缩在那里，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深深埋进臂弯。
肩膀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
混沌中那点由自虐带来的、确认存在的棱角痛感，此刻在铺天盖地的冰冷和虚无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原来……”
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他埋着的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死寂，“连痛觉……都是奢侈。”
冰冷的“嘀…嘀…”声，如同为这场彻底失败的“唤醒仪式”敲响的丧钟，在苏府死寂的庭院里，在施望龙蜷缩的身影旁，在弥漫着浓烈消毒水味的空气中，无情地、永恒地回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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