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望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扇挂着医院标识门匾的苏府大门的。
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将地面踩穿。
苏檀儿那空洞的眼神,衣领间浓烈的消毒水味,门匾锈迹下露出的医院标识,还有管事苏福那套天衣无缝、全然抹去他存在的说辞……
这一切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混沌空间里那点靠自虐维持的“实感”,在现实世界如此赤裸的格式化面前,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薄冰。
苏府高大的朱漆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如同一个巨大棺材板的盖落,彻底断绝了他与那个短暂温存过的“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门内是程序化的冰冷,门外……是同样冰冷的未知。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
喧嚣的江宁城在他眼前扭曲变形,繁华的街景如同褪色的幕布,行人的谈笑、商贩的吆喝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温度。
那股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消毒水味,依旧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提醒着他无处不在的“现实”侵蚀。
自由?
用商印换来的自由?
他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掌心那点因自虐而残留的、象征着商印棱角的剧痛幻觉,此刻也显得如此可笑和讽刺。
系统给他的“自由”,不过是将他从一个格式化过的囚笼,丢进了一个更大、更冰冷的虚空。
他需要一点东西。
一点能证明他还能“交易”,还能在这个被系统玩弄的棋盘上移动哪怕一步的东西。
一点……能短暂麻痹这彻骨寒冷的东西。
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家临街的小杂货铺前。
铺面不大,门口堆着成袋的粗盐、成捆的麻绳,空气里弥漫着咸腥气和尘土味。
铺子角落里,一个敞开的粗麻袋里,露出半袋颜色暗黄、夹杂着许多砂砾和草梗的粗砂糖。
施望龙的目光落在那些粗粝的糖粒上,眼神空洞。
糖。
制造白糖的原料。
那个曾在苏家布行破产危机中力挽狂澜、为他赢得苏檀儿最初信任和赏识的……糖霜配方。
一个冰冷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念头浮现在他麻木的脑海:
这,大概是他此刻唯一还能“支付”的筹码了。
用这份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换取一张离开这座格式化囚笼的、通往下一个未知折磨的船票。
他买下了那袋劣质的粗砂糖,又去药铺称了些最便宜的活性炭。
没有药童好奇的打量,没有掌柜多余的询问,交易过程简单得如同预设好的程序。
他甚至没留意花了多少钱,只是机械地接过东西,转身走向城外荒僻的河边。
寻了处无人的河滩,搬来几块粗糙的石头垒成简易灶台。
捡拾枯枝,点燃篝火。
火焰舔舐着黝黑的陶罐底部,发出噼啪的轻响。
河水在远处呜咽流淌,夕阳将他的影子在鹅卵石滩上拉得很长,很孤单。
他沉默地将暗黄色的粗砂糖倒入陶罐,加入河水,动作机械而精准。
加热,搅拌。看着浑浊的糖水翻滚起泡,看着那些肮脏的浮沫被撇去。
然后,将碾碎的活性炭粉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投入滚沸的糖浆中。
搅拌。
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运行。
乌黑的活性炭粉末在粘稠滚烫的糖浆中旋转、扩散,像无数贪婪的微型黑洞,疯狂地吸附着色素和杂质。
浑浊不堪的糖浆,在炭粉的包裹和沉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澈透明。
这个过程,他曾在苏府的临时工坊里做过无数次。
每一次,都伴随着布行伙计们压抑的惊叹和苏檀儿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光芒。
那时,看着浑浊变清澈,如同亲手涤荡污秽,带来的是掌控命运的踏实感。
而此刻,在寂静无人的河滩,夕阳的余晖给那罐逐渐变得纯净透亮的糖浆镀上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光晕。
这光晕本该是希望的象征,是甜蜜的预兆。
施望龙却只感到一种彻骨的、深入骨髓的冷。
火焰的灼热,滚沸糖浆散发的蒸汽,都无法驱散那股缠绕着他的、来自苏府、来自混沌空间、来自现实病床的……消毒水的阴寒。
他死死盯着陶罐里那越来越纯净、越来越透亮的液体,仿佛那不是即将凝结成霜的糖浆,而是一罐正在被某种力量强行提纯、漂白的……他自己的灵魂。
糖浆熬到了火候,粘稠得可以拉丝。他熄了火,将滚烫的陶罐小心地浸入旁边冰冷的河水中。
嗤啦——
滚烫的陶罐与冰冷的河水接触,发出剧烈的声响,腾起大片白色的水汽。
罐中的糖浆在急速冷却中剧烈翻腾,细小的糖晶如同被惊醒的精灵,争先恐后地析出、凝结、碰撞、沉淀……
水汽渐渐散去。
施望龙将陶罐从河水中提起。
罐底,静静地铺着一层细腻如雪、洁白晶莹的糖霜。
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闪烁着纯净而冰冷的光泽。
与他记忆中在苏府制出的、带着人情温度与希望的糖霜,一模一样。
然而,看着这罐象征着知识、象征着交换自由筹码的“纯净”造物,施望龙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罐沿沾着的、尚未完全干燥的糖霜颗粒。
指尖传来细微的、砂砾般的触感。
他迟疑着,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将那捻着糖霜的指尖,缓缓地、送向自己的嘴唇。
甜。
他本该尝到的是甜。
是蔗糖最本质、最令人愉悦的味道。
是支撑他穿越无数绝望时刻的、对“正常”滋味的最后一点锚定。
然而——
当那冰凉的、细腻的糖霜颗粒触碰到舌尖味蕾的瞬间!
一股极其强烈、极其尖锐、如同胆汁混合着生锈铁屑的剧苦!
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所有的味觉神经,蛮横地、狂暴地冲进了他的大脑!
“呕——!”
施望龙身体猛地一弓,剧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从胃部首冲喉咙!
他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口腔里瞬间被那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苦涩所淹没!
那苦味是如此纯粹,如此霸道,瞬间覆盖了所有感官,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噗!”
他猛地将口中那点糖霜连同大量涌出的酸水一起吐在了河滩的鹅卵石上!
白色的糖霜残迹在灰黑色的石头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扶着冰冷的陶罐,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布衣。
舌尖残留的苦味如同附骨之疽,久久不散。
“糖……是苦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罐中那纯净如雪的糖霜,又看了看石头上自己吐出的秽物,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惊骇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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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的惩罚,不再局限于剥夺和重置,它开始篡改!
篡改他认知世界最基础的感官!
将甜蜜扭曲成剧毒,将救赎扭曲成刑罚!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冰冷的鹅卵石上,背靠着那罐散发着纯净光泽、内里却藏着致命苦涩的糖霜,眼神空洞地望着被夕阳染成血色的河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孩童清脆的嬉笑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粗布开裆裤、约莫西五岁的小男孩,脸蛋脏兮兮的,手里举着半个烤得焦黑的麦饼,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河边,好奇地看着失魂落魄的施望龙和他面前那罐雪白的糖霜。
孩子身后,跟着一个面色疲惫、挎着洗衣篮的妇人。
小男孩乌溜溜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陶罐里雪白的糖霜,充满了孩童对甜食最本能的渴望。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怯生生地靠近一步,小声问:“叔……叔叔,那个……白白的……是糖吗?”
施望龙抬起头,看着孩子纯真渴望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苏府众人的空洞,只有最原始的对“甜”的向往。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悯,在心底最深处泛起。
他沉默着,用一块洗净的树叶,小心地包起一小撮纯净的糖霜,递到小男孩面前。
“嗯,”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甜的。尝尝。”
小男孩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抓起树叶包,将那一小撮糖霜全部倒进了嘴里!
施望龙的心,在那一刻,竟有一丝微弱的、近乎赎罪般的期待。
也许……也许只是他自己的味觉被扭曲了?
也许在别人口中,糖,依然是甜的?
下一秒——
“哇——!!!”
一声撕心裂肺、痛苦至极的嚎哭猛地炸响!
小男孩的脸瞬间扭曲!
整张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眼泪和鼻涕汹涌而出!
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那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恶心而剧烈抽搐着!
“呸!呸呸呸!苦!好苦啊!娘!苦死了!毒药!是毒药!”
孩子一边吐,一边发出凄厉的哭喊,小手疯狂地抠着自己的嘴巴,试图把那些“毒药”挖出来!
施望龙如遭雷击,浑身冰凉!
孩子的反应,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
这糖霜……对他人而言,也是剧毒般的苦!
“狗娃!狗娃你怎么了?!”
洗衣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篮子就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惊慌失措。
“苦!娘!他给我吃毒药!苦死了!哇——”
孩子哭喊着,指着施望龙,小脸上满是恐惧和控诉。
妇人猛地抬头看向施望龙,眼神瞬间充满了愤怒、惊恐和看疯子般的戒备!
她一把将孩子护在身后,厉声质问:“你!你给娃吃了什么?!”
施望龙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说这是糖?说它本该是甜的?
就在这时,那妇人护着孩子,目光扫过施望龙脚边陶罐里剩下的雪白糖霜。
或许是孩子的惨状让她急于找到“解药”,又或许是那糖霜纯净的卖相迷惑了她。
她竟在愤怒和慌乱中,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飞快地蘸了一点罐沿残留的糖霜,放进了自己嘴里!
施望龙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妇人咂了咂嘴,脸上的愤怒和惊恐,如同变脸般,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褪去,被一种近乎呆滞的、程序化的愉悦所取代。
她的嘴角甚至向上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不自然的弧度。
“咦?”妇人发出一声带着困惑的轻哼,声音平板,毫无波澜,“甜的呀?挺甜的呀?狗娃,你是不是弄错了?”
低头看向怀里依旧哭得抽搐、呕吐不止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不解,仿佛孩子痛苦的反应是完全不可理喻的。
甜的?
她尝到的……是甜的?!
施望龙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看着妇人脸上那僵硬得如同面具的“愉悦”表情,看着孩子痛苦扭曲、涕泪横流的小脸,看着河滩鹅卵石上自己吐出的秽物和那罐纯净如雪、内里却藏着颠倒感官剧毒的糖霜……
认知的壁垒,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穿!
系统不仅篡改了他的味觉,它还在制造隔离!
它让受害者尝到极致的苦楚,却让旁观者品尝到虚假的甘甜!
它在割裂感知,它在扭曲现实,它在告诉所有人——你的痛苦,你的真相,在他人眼中,或许只是无病呻吟,甚至是一种……甜蜜?
妇人还在僵硬地“微笑”着,安抚着怀里哭嚎的孩子:“不哭不哭,甜着呢,娘尝了,真甜……”那声音如同梦魇的低语。
施望龙猛地低头,看向自己一首攥在左手手心里的东西——那是几颗从混沌空间指缝间滑落、又被他下意识带进这个世界的奥美拉唑胶囊。
黄色的胶囊外壳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胃部熟悉的、如同被钝器反复击打的抽痛感适时地传来,提醒着他现实的创伤。
他盯着那几颗药片,眼神空洞而疯狂。
糖是苦的。
那……药呢?
他用颤抖的手,捻起一颗黄色的胶囊,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送向自己残留着浓烈苦涩的嘴唇。
胶囊外壳在舌尖融化。
预想中苦涩的药粉并未出现。
一股极其浓烈、极其腻人、如同廉价糖精混合着腐烂蜂蜜的齁甜!
如同粘稠的糖浆,瞬间糊满了他的整个口腔,蛮横地灌满了他的食道!
这甜味如此虚假,如此霸道,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化学气息,瞬间引发了比刚才尝到苦糖时更剧烈的恶心感!
“呕——咳咳咳!”
施望龙再也无法忍受,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胃部翻江倒海,几乎要将胆汁都吐出来!
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眼泪生理性地涌出。
他跪在冰冷的鹅卵石上,面前是哭嚎的孩子,是僵硬微笑的妇人,是纯净的毒药,是齁甜的苦果。
他摊开沾满呕吐物和泪水的双手,看着左手掌心那颗剩下的、黄色的奥美拉唑胶囊,又看看右手空悬的、曾经紧握过商印的虚无。
甜的是药。
苦的是糖。
感官彻底颠倒。
世界彻底疯狂。
“嗬…嗬嗬……”
沙哑破碎的笑声从施望龙剧烈起伏的胸腔里挤压出来,混杂着咳嗽和呕吐的余音,在呜咽的河水与孩子的哭嚎声中,显得无比凄厉,无比绝望。
“原来……”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映着血色的残阳和妇人那张僵硬的“笑”脸,声音如同被砂轮磨过,嘶哑地、一字一顿地低语:
“背叛我的……是我自己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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