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的霉味浓得化不开。
潮湿的稻草混合着朽木和灰尘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施望龙蜷缩在角落一堆还算干燥的草垛里,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
冰冷的鹅卵石滩,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妇人僵硬诡异的“甜笑”,口腔里残留的、那颠倒黑白的剧苦与齁甜的余味……
这一切如同最恶毒的梦魇,反复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
胃部深处,那熟悉的、如同被钝器反复捶打的抽痛感,如同永不疲倦的鼓点,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敲击着他仅存的意识。
每一次抽痛,都像是在提醒他:现实世界里那具插满管线的残破躯体,那被加班、压力、绝望反复蹂躏的器官,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衰竭。
“呕……”又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干呕着,却只能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
左手下意识地伸进怀里,死死攥住那几颗黄色的奥美拉唑胶囊——这曾是他对抗现实痛苦的唯一武器,此刻却成了系统嘲讽他的道具,在颠倒的味觉里化作齁甜的毒药。
他不敢再吃。
连触碰,都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恐惧。
“嗬…嗬…”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在狭窄的柴房里回荡。
他需要转移注意力,需要抓住一点什么,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属于这个被重置世界的“真实”。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柴房角落,那里胡乱堆放着一些陈旧的杂物:断裂的锄头柄、生锈的镰刀头、半张破渔网……还有几本用粗麻绳捆扎着的、厚厚的东西。
账本。
深蓝色的粗布封面己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边缘卷曲,沾满污渍和蛛网。
家布行,曾经江宁城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即便如今濒临破产,这些记录着过往兴衰、承载着无数交易和债务的账册,也如同家族的骨骼,被遗弃在角落,蒙尘,却依然沉重。
施望龙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踉跄地挪到那堆账本前。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触摸一点有实体的东西,感受一点属于这个“世界”的、未被系统完全扭曲的“历史”。
他随手抽出了最上面一本,也是最破旧、最厚重的一本。
扑簌簌——
厚厚的灰尘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起来,在从破窗缝隙透进来的惨淡光柱中狂舞。
一股浓烈的、带着纸张腐朽和油墨陈年气息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这股味道之下,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的消毒水味,却如同潜伏的毒蛇,再次悄然钻入鼻腔,比在苏府庭院里时更加清晰,更加同步!
仿佛他翻开的不是陈年账册,而是现实世界里那叠放在他病床旁、记录着他生命倒计时的病历!
施望龙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强忍着胃部的抽痛和翻涌的恶心,用袖子胡乱擦去账本封面上厚重的积灰,颤抖着手指,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的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上面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的条目,墨迹早己褪色发褐,字迹也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
记录的都是些陈年旧账:某年某月,售予城东张记绸缎庄素缎十匹,纹银三十两;某年某月,购入湖州生丝五十担,钱货两讫……
他机械地一页页翻动着。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账目繁杂而枯燥,如同一条浑浊的时间之河,流淌着苏家布行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落魄。
数字冰冷,记录着财富的流转,也记录着无法偿还的债务。
翻到账本中间靠后的位置,纸张似乎变得格外脆弱,边缘甚至有些粘连。施望龙小心翼翼地捻开。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明显与周围泛黄账纸不同的雪白纸张,赫然夹在其中!
那纸张的质地……光滑、硬挺、带着现代工业特有的冷感!与周围脆弱泛黄的古旧账纸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施望龙的手指瞬间僵住,呼吸都停滞了。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他颤抖着,如同触碰最危险的毒物,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那张折叠的白色纸张的边缘,将它从泛黄的账页间缓缓抽了出来。
纸张展开。
顶端,是醒目的、印刷体的深蓝色宋体字:
【医院急救科病历记录】
下面,是打印的表格和手写填注的信息:
>姓名:施望龙
>性别:男
>年龄:26
>科别:急救科
>床号:ICU-7
>入院日期:20XX年X月X日
>…
>…
>诊断:
>1.胃溃疡(Ⅲ级)伴活动性出血
>2.失血性休克(代偿期)
>3.车祸导致器官衰竭
>…
>诊断依据:
>…
>…
>备注:该患者长期处于高强度工作压力及不规律饮食状态(据家属及同事陈述,近一年日均工作时长超14小时,常以快餐、冷食果腹),精神高度紧张,睡眠严重不足。
上述因素与胃溃疡发生、发展及此次急性出血存在明确相关性。
>车祸加重病情…
>…
>医嘱:
>1.绝对卧床,禁食水。
>2.持续心电监护,密切观察生命体征及出血情况。
>3.静脉补液、抑酸(奥美拉唑注射液)、止血、营养支持。
>…
>…
>4.避免一切刺激性饮食及精神刺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施望龙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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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进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车祸……胃溃疡Ⅲ级……活动性出血……失血性休克……”
“长期高强度工作压力……日均工作时长超14小时……快餐冷食……”
“精神高度紧张……睡眠严重不足……明确相关性……”
“避免一切刺激性饮食及精神刺激……”
现实世界里那具躺在ICU病床上、插满管子、被病痛和仪器折磨的躯体,那被主管斥责、被KPI追赶、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在电脑前呕心沥血首到车祸喷出鲜血的日日夜夜……
所有被他刻意压抑、被穿越幻梦短暂遮蔽的冰冷真相,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病历纸上冰冷的油墨气息,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噗通——”
施望龙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肮脏的柴房地面上!
膝盖撞击的闷响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攥着那张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病历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要将纸张捏碎!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痛苦的抽气声。巨大的悲恸、荒谬、被彻底剥光的羞耻和绝望,如同最狂暴的飓风,在他体内疯狂冲撞!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
一滴滚烫的、饱含着所有复杂情绪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滚落,划过沾满灰尘的脸颊,带着灼人的温度,精准地滴落在病历纸那行手写的医嘱上——
【避免一切刺激性饮食及精神刺激】
墨迹,遇水即化。
黑色的墨线在泪滴的浸润下,如同拥有了生命,瞬间晕染、扩散!
它们不再仅仅满足于溶解,而是如同最诡异的墨蛇,在吸饱了泪水之后,疯狂地扭动、延伸、重组!
泪滴的边缘,墨迹迅速勾勒出一个方形的轮廓!
轮廓内部,墨线纵横交错,如同刀刻斧凿般,清晰地浮现出复杂的篆体花纹!
墨色最浓重的中心,一个棱角分明、力透纸背的“权”字,如同从地狱深渊浮现的烙印,在泪水的浸润下,狰狞地、不可抗拒地显现出来!
那形状!那神韵!分明就是——
苏檀儿新婚之夜,交付于他掌心、又在他最接近权力与温存时被系统无情掠夺走的——那方乌木商印的印蜕!
现实冰冷的病痛枷锁!
幻境虚幻的权力象征!
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致命的“债务”!
此刻,竟以如此荒诞、如此残酷的方式,在一滴饱含绝望的泪水中,重叠、交融、烙印在同一张纸上!
“两个世界的……‘债务’……”
施望龙死死盯着纸上那由泪与墨共同勾勒出的、扭曲而熟悉的商印轮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沫,带着深入骨髓的悲怆与绝望,
“哪个……更致命?”
他佝偻着,如同背负着两座无形的大山,被压得几乎要碎裂。
胃部的抽痛与灵魂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他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柴房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逆着门外微弱的天光。
是苏檀儿。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青的襦裙,鬓角的白绒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如同深井,越过蜷缩在地、状若疯魔的施望龙,仿佛他只是柴房里一堆碍眼的杂物。
她莲步轻移,走到那堆旧账本旁,动作标准而疏离,仿佛设定好的程序。
她弯下腰,伸出纤细的手指,似乎想要整理那堆散乱的账册。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施望龙手中那张被泪水浸透、墨迹晕染出诡异商印的病历纸。
就在她的目光掠过纸上那行被泪水模糊、又被墨迹异化的医嘱时——
苏檀儿那如同精致瓷器般毫无生气的嘴唇,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她平日清冷声线的、平板到毫无起伏的语调,一字一顿地、机械地复述道:
“避…免…刺…激…性…饮…食。”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冰锥,精准地凿穿了现实与幻境的壁垒!
凿穿了施望龙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这声音!
这语调!
这内容!
分明就是病历纸上那条最冰冷、最无情的医嘱!
是现实世界里,医生对他那具残破躯体的最后通牒!
此刻,却从一个被系统格式化、空洞如NPC的苏檀儿口中,以一种绝对非人的、毫无情感的方式,念了出来!
施望龙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檀儿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他手中的病历纸无力地滑落,飘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纸上,那由泪水和墨迹共同描绘出的、象征着双重债务的“商印”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愈发狰狞。
极致的冰冷与极致的灼烧感同时在施望龙体内炸开!
他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柴草堆上!
“呃啊——!”
一口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甜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从他喉咙深处喷涌而出!
暗红色的血沫溅在散落的稻草上,溅在飘落的病历纸上,溅在苏檀儿素青的裙摆边缘,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他蜷缩在冰冷的血泊与肮脏的柴草间,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内脏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呕血。
视线迅速模糊、发黑,耳中只剩下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苏檀儿那句如同魔咒般、在死寂柴房里冰冷回荡的机械复述:
“避…免…刺…激…性…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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