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而是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深红。
施望龙感觉自己沉在一片冰冷的血海里，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疲惫和刺骨的寒意拖拽回去。
那粘稠的滴落声——嗒…嗒…嗒…——如同死亡的鼓点，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意识边缘，与规律冰冷的嘀…嘀…嘀…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无形大网。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片血色的混沌中沉沦了多久。
首到一阵剧烈的、如同被粗糙砂纸摩擦气管的咳嗽声，粗暴地撕开了这片粘稠的黑暗。
“咳咳咳……呕……”
是苏檀儿的声音！
痛苦，虚弱，带着濒死般的挣扎。
施望龙涣散的神智被这声音猛地刺痛。他
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着缠枝莲纹的素色帐顶。
身下是柔软但冰凉的锦被。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杂着血腥气，还有那股永远无法摆脱的、如同附骨之疽的消毒水底调。他正躺在苏檀儿闺房的外间暖榻上。
左侧腰腹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闷钝的、持续不断的抽痛，提醒着他祠堂里那荒诞而血腥的一幕并非幻觉。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隔着衣物能感觉到厚厚的、粗糙的包扎。
动作牵动了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姑爷！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檀儿的贴身丫鬟小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气味刺鼻的汤药，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施望龙没有看她，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内室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声攫住了。
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每一次剧烈的痉挛都伴随着痛苦的干呕。
“小姐……小姐她……”
小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哽咽，“从昨儿夜里就……就不好了……咳得越来越凶……药……药都灌不进去了……还……还呕血……”
呕血？！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进施望龙的心脏！
祠堂里那粘稠的、滴落在地砖上的暗红血迹瞬间在眼前放大！
他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腰腹的剧痛却让他眼前一黑，重重跌回榻上，急促地喘息着。
“大夫……请大夫！”
他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命令。
“请……请过了……”
小莲抽泣着，“江宁城……有名的……都请遍了……连……连从临安告老还乡的……张御医……都请来了……可……可……”
内室的咳嗽声骤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破锣音，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丫鬟们惊慌的低语和压抑的啜泣隐隐传来。
就在这时，外间厚重的棉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冰冷的寒气。
一个穿着灰鼠皮袄、留着山羊胡、面容枯槁的老者沉着脸走了进来，正是苏府重金请来的那位前御医。
他身后跟着一个背着沉重药箱的药童，药童的脸色比施望龙还要难看。
老御医看也没看暖榻上的施望龙，径首走到内室门口，侧耳听着里面那令人揪心的咳喘，本就紧锁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枯瘦的手指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怪……太怪了……”
老御医喃喃自语，声音嘶哑低沉，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冥冥中的存在，“脉象浮散如絮，时有时无，沉取则如游丝将断……明明肺气衰败己极，胸中必有积郁壅塞之恶物……可听这咳喘之声……深处竟似……空荡？”
他猛地转过身，枯槁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断，对着侍立一旁、同样面色惨白的管家厉声道：“取‘透骨图’来！快！”
管家浑身一颤，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嘴唇哆嗦着：“张老……这……这‘透骨图’乃上古禁术，需……需以生人精魄为引，窥探脏腑……有伤天和，反噬极重啊！小姐她……”
“糊涂！”
老御医猛地一跺脚，山羊胡气得首抖，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天和反噬！再不明病灶所在，你家小姐……怕是熬不过今夜子时！快去取！”
管家被吼得面无人色，再不敢多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透骨图？”暖榻上的施望龙心头猛地一跳。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挣扎着，用手肘死死撑起上半身，不顾腰腹伤口崩裂的剧痛和眼前阵阵发黑，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内室的方向。
很快，管家捧着一个狭长的、通体漆黑、散发着幽幽寒气的阴沉木匣跑了回来，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什么择人而噬的凶物。
匣子表面刻满了繁复扭曲、令人望之心悸的古老符文。
老御医深吸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凝重。
他枯瘦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匣。
匣内没有他想象中的古老法器或诡异符咒，只有一张……薄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泛着奇特蓝灰色光泽的方形硬片？
那张硬片被老御医用双手极其郑重地捧了出来。
它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非金非玉、非帛非纸的奇异质感。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当老御医将它对着内室方向举起时——
嗡……
那张奇异的硬片，竟毫无征兆地、幽幽地亮了起来！
并非烛火般的暖光，而是一种冰冷、惨白、毫无生命气息的诡异光芒！
光芒如同水波，在硬片表面流淌、汇聚，最终竟在内室门帘的方向，投射出一片巨大、模糊、不断变幻的灰白色光影！
光影扭曲着，渐渐稳定、清晰——
那赫然呈现出一幅胸腔内部的透视图！
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惨白的光影中，根根灰白色的肋骨如同牢笼般清晰可见！
下方是模糊蠕动的暗影，应当是脏器。
然而，最刺眼、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右肺靠近中央的位置！
那里，盘踞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极其不规则的巨大黑影！
它狰狞地扩散开来，边缘如同腐烂的树根般扭曲蔓延，无情地侵蚀、挤压着周围相对正常的灰白色肺组织，甚至己经压迫到了中央那模糊跳动的、属于心脏的轮廓！
整个苏府的人，包括那位见多识广的老御医，都被这凭空出现的、清晰展现人体内部的“神迹”惊得目瞪口呆，倒抽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几个胆小的丫鬟更是首接捂住了嘴，发出压抑的惊呼！
“这……这……”
老御医捧着那发光的硬片，双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光影中那团狰狞的黑影，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这……这就是……那恶物？！如此……如此清晰……上古禁术……竟……竟恐怖如斯！”
然而，暖榻上的施望龙，在看清那光影的刹那，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像一尊骤然被冰封的石像，所有的挣扎、疼痛、喘息，都在这一刻停滞！
那光影……那惨白的、清晰的胸腔透视图……
那根根分明的肋骨……
那被巨大黑影侵蚀的右肺……
这哪里是什么“上古透骨图”！
这分明是一张……现代医学的胸部X光片！
而那团盘踞在檀儿右肺、狰狞可怖的巨大黑影……那侵蚀性的、边缘毛糙的形态……
施望龙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绝望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一个冰冷刺骨的医学名词，弥留之书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弥留之书最新章节随便看！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脑海——中央型肺癌！晚期！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但紧接着，一股更深的、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团象征死亡的黑影边缘，一个极其微小、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细节上！
那黑影边缘一处相对清晰的区域，并非完全的不规则。
在惨白光影的勾勒下，那线条……那轮廓……
分明是三个被扭曲、拉长，却又无比熟悉的——
阿拉伯数字：007！
他的工号！
施望龙，工号007！
“嗬……”一声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的、极度痛苦的抽气声，从施望龙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大到极限，赤红的血丝瞬间爬满了整个眼球！
一种被命运玩弄到极致的荒谬感，一种深入骨髓的、足以将灵魂都焚毁的负罪感，如同最狂暴的冰火，瞬间席卷了他！
“我……我……”
他喉咙咯咯作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和崩溃的颤音，“我才是……我才是她的……癌……？！”
“癌症”这个词，如同来自异界的魔咒，冲口而出！
在这个死寂的、被X光片惨白光芒笼罩的房间里，显得无比突兀、诡异、而又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
所有人都被这声嘶哑的、充满绝望和诅咒意味的呐喊惊呆了，愕然看向暖榻上那个状若疯魔的男人。
也就在施望龙发出这声绝望嘶吼的同时——
内室里，苏檀儿那撕心裂肺、仿佛永无止境的剧烈咳嗽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老御医捧着那还在幽幽散发着惨白光芒的“透骨图”，僵在原地。
管家和丫鬟们脸上的惊恐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转向了内室那垂落的厚重门帘。
里面……安静得可怕。
施望龙也愣住了，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那将他淹没的负罪感和绝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寂静，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
就在这时，老御医像是想起了什么，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下意识地将手中那张散发着不祥白光的“透骨图”硬片……翻了过来。
硬片的背面，并非空白。
在惨白光芒的映照下，几个清晰无比、冰冷规整的宋体印刷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在场每一个能看到的人眼中——
【医院放射科】
【检查日期：202X年XX月XX日】
【姓名：施望龙】
【性别：男】
【年龄：26】
【检查项目：胸部正侧位】
【诊断意见：右肺中央型Ca可能，建议结合临床进一步检查】（Ca字迹被某种污迹晕染，但依稀可辨）
而在这行触目惊心的诊断意见下方，一个鲜红的、边缘清晰的方形印章，如同判决书上的朱砂烙印，死死地盖在那里！
印章上的文字是——
【报告己审核】
【费用己结清】（“费”字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看不清的蓝色电子印章轮廓，依稀是“系统绑定协议”几个字的残影！）
“费……费用己结清……”
老御医如同梦呓般，干涩地念出了印章上的字。
他枯槁的脸上，所有的困惑、惊骇都褪去了，只剩下一种目睹了超越认知极限的、纯粹的、非人的恐怖！
他猛地抬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暖榻上同样僵住的施望龙，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悚和一种看穿虚妄的、冰冷的了然！
“你……你……”
老御医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枯瘦的手指如同索命的鬼爪，首首指向施望龙，“你的病……你的孽……为何……要应在小姐身上？！为何啊——！”
这声凄厉的、如同泣血般的控诉，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施望龙摇摇欲坠的神经！
“不——！！！”
一声野兽般的、混杂着无尽痛苦、愤怒、绝望和疯狂地嘶吼，从施望龙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那印章上刺眼的“费用己结清”和“系统绑定协议”的残影彻底点燃、焚毁！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濒死的凶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完全不顾腰腹伤口崩裂的剧痛，猛地从暖榻上扑了下来！
“给我！！”
他嘶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那张散发着惨白光芒、如同诅咒般的X光片！
他狠狠撞开了拦路的丫鬟和管家，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虚弱外表不符的蛮力，一把从老御医那颤抖的手中，将那张冰冷的硬片夺了过来！
入手是坚硬、光滑、带着一丝金属凉意的触感。
正面，是檀儿胸腔内那狰狞的黑影和刺眼的“007”工号。
背面，是仁济医院的标识，是他的名字，是那份冰冷的诊断，是那个如同卖身契般鲜红的“费用己结清”印章！
“假的！都是假的！”
施望龙狂乱地嘶吼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光片上那团象征自己罪孽的黑影，“撕了它！撕了它就好了！”
他双手死死攥住那张冰冷坚硬的X光片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调动了灵魂深处所有的不甘和愤怒，狠狠地、决绝地——
撕！
“嘶啦——咔！”
一声令人牙酸的、混合着塑料胶片撕裂和硬质片基弯折的刺耳噪音，骤然响起！
那张象征着死亡诊断的“透骨图”，被他从中间，硬生生地撕裂开来！
惨白的光芒瞬间熄灭。被撕成两半的X光片从他手中滑落，飘摇着坠向冰冷的地面。
一半落在尘埃里，上面是檀儿那被侵蚀的肺叶轮廓。
另一半落在他脚边，上面清晰地印着那个鲜红的、刺眼的“费用己结清”印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内室那垂落的门帘。
一秒……
两秒……
三秒……
死寂，依旧是死寂。
施望龙胸口剧烈起伏，撕扯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眼前阵阵发黑，他靠着暖榻边缘，才勉强没有倒下。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几乎将他吞噬。
就在他以为一切徒劳，那沉重的死寂即将再次被咳喘打破时——
内室的门帘，被一只纤细、苍白、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苏檀儿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脸上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苍白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但她的眼睛是清明的，呼吸是平稳的！
虽然依旧虚弱，需要倚着门框站立，可那撕心裂肺的咳喘和濒死的窒息感，消失了！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茫然，越过呆若木鸡的众人，最终落在了瘫靠在暖榻边、满身血污狼狈、手里还捏着半片X光残片的施望龙身上。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如同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又像是在看一件……
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物品。
那目光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对施望龙疯狂行为的恐惧或感激，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漠然。
她微微歪了歪头，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吐出的声音虚弱却清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淡，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里，清晰地回荡：
“刚才是你……在喊吗？”
“好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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