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校场那满地滚动的、散发着刺鼻药味的黑色药丸，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的诅咒。
施望龙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本能，才攥着那枚刻有“DJS-007”的冰冷令牌，拖着灌铅般沉重的双腿，挪回了鉴查院配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呕吐声、马蹄的“起搏器”节奏、化疗药丸的怪异气味……
无数碎片在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世界的边界扭曲成一片混沌的、令人作呕的漩涡。
右臂幻肢处的电击撕裂感从未如此狂暴，如同高压电流在他不存在的肢体里疯狂肆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对那满地黑丸的惊悸回忆。
左胸的箭伤在剧烈喘息下闷痛不止。现实的幽灵，己不再满足于暗示和倒影，它开始从这个世界活人的口中呕吐出来，宣告着无孔不入的侵蚀。
“铁蹄指挥使？”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枚乌沉沉的令牌，冰冷的触感与虎符带来的寒意如出一辙。
编号“DJS-007”像一道耻辱的烙印。
“不过是…更高级的炮灰罢了…”自嘲的念头如同冰水，浇不灭心底那团由恐惧、荒谬和深入骨髓的疲惫燃起的火焰。
就在他意识在崩溃边缘沉浮时，门外传来规律的、不疾不徐的叩击声。
“癸七大人传令，”
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铁蹄’大人伤愈当值，即刻前往‘听雪轩’，向言冰云大人述职，兼领新务。”
言冰云！
西处主办，陈萍萍最锋利的那把刀，癸七的首属上级。
施望龙的心猛地一沉。
述职？
领新务？
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毫不怀疑，这所谓的“述职”背后，是更深、更险的试探与利用。
他挣扎着起身，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得他一个激灵，稍稍压下了眩晕。伤口处渗出的血染红了内衫，他也顾不上更换，只是套上了一件宽大的、深色的鉴查院制式外袍，勉强遮掩住胸前的狼狈。
听雪轩并非轩，而是鉴查院深处一处极其僻静的小院。
院中植了几株老梅，枝干虬结。
时值深秋，无花无叶，更显萧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陈年木料、清冷霜气的气息，本该是雅致的，却无端让施望龙想起现实医院走廊尽头那间鲜少有人使用的、存放过期档案的房间气味。
推开虚掩的院门，一股截然不同的、浓烈霸道的辛辣香气，如同滚烫的浪潮，猛地扑面而来！
施望龙脚步一顿。
院子中央的石桌上，竟赫然架着一口咕嘟咕嘟沸腾的铜锅！
锅底是翻滚的、浓稠如岩浆的赤红色汤油，密密麻麻的花椒和干辣椒在油浪中沉浮，散发出令人舌根发麻、鼻腔刺痛的辛烈气味。
红油翻滚，升腾起大团大团灼热的白色蒸汽，将深秋小院的清冷驱散得一干二净。
言冰云就坐在铜锅旁。
他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色常服，与这沸腾火辣的场面格格不入。
身形挺拔，坐姿端正得如同尺量，面容俊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
他正用一双乌木镶银的长筷，极其专注、稳定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雪白鱼脍，手腕轻抖，鱼片在翻滚的红油中微微一涮，瞬间卷曲变色，随即被稳稳地夹出，滴着红亮的油珠，放入面前的白瓷小碟中。
动作行云流水，精准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整个过程，他连眼睫都未曾抬一下。
“坐。”言冰云的声音响起，不高，清清冷冷，如同冰珠落玉盘，穿透了火锅的喧嚣。
他依旧专注于那片鱼脍，未曾看施望龙一眼。
施望龙依言在石桌对面坐下。
石凳冰冷坚硬。沸腾的火锅近在咫尺，灼热的水汽扑面，带着牛油的荤香、花椒的麻香、辣椒的燥香，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
这浓烈的气息疯狂地刺激着他的嗅觉，瞬间掩盖了他身上残留的血腥味和冷汗的气息。
辛辣的热气熏蒸着他的脸，很快，额角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杂着尚未干透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手背蹭了一下，触手一片滚烫湿滑。
“牛栏街挡箭，西郊练兵，陈院长亲赐‘铁蹄’。”
言冰云终于放下了筷子，那片完美的鱼脍静静躺在小碟里，他却并未动口。
他抬起眼，那双眸子清亮如寒潭，毫无波澜地看向施望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档案。
“你做的，比预想中好。”
施望龙没有接话，只是微微垂下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上。
右臂幻肢处一阵猛烈的电击撕裂感袭来，让他放在膝上的左手瞬间攥紧了袍角，指节发白。
额角的汗珠流得更急了。
“庆国这口锅，弥留之书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弥留之书最新章节随便看！”
言冰云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却如同手术刀般扫过沸腾的铜锅，
“看似红火滚烫，热闹喧嚣。各色人等，如同这锅中的食材，上下翻腾，你争我夺，只为在滚油里多沾一分滋味，多抢一片肉。”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筷子，轻轻拨动了一下锅中翻滚的几块牛肉，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殊不知，这滚油的滋味，未必是福。烫了嘴，伤了胃，最终化作脓血污秽，不过是滋养了锅底的火焰，让它烧得更旺，吞没更多罢了。”
施望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言冰云的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他麻木的神经。
庆国的辣锅？
再辛辣滚烫，比得上现实职场里那些笑里藏刀、步步惊心的鸿门宴？
那些在推杯换盏间敲定的、足以将人碾得粉碎的KPI和裁员名单？
至少这火锅的辣是明晃晃的，而职场的“辣”，是无声无息、渗入骨髓的慢性毒药。
一种冰冷的情感隔离层瞬间包裹了他，将沸腾火锅带来的燥热和言冰云话语中的机锋都隔绝在外。
“大人…所言极是。”
施望龙的声音干涩，带着重伤后的沙哑。
他强迫自己拿起面前的筷子，伸向铜锅。并非为了吃，只是为了掩饰那只因幻肢剧痛和内心惊涛而无法停止颤抖的左手。
筷子尖探入翻滚的红油。
就在他的筷子尖即将碰到一块翻滚的冻豆腐时——
异变陡生！
那原本只是剧烈翻滚的、粘稠赤红的汤油，在施望龙的视野中，猛地发生了扭曲！
红油的翻涌不再是随机的泡沫破裂和食材沉浮，而是骤然凝聚、拉伸，形成了一条条清晰无比、不断剧烈波动的锯齿状曲线！
那曲线的形态，那毫无规律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上下剧烈震荡！
像极了！
像极了现实世界中，ICU病房里那些悬挂在他病床旁、日夜闪烁的监护仪屏幕上，代表着他生命体征的、最关键的血氧饱和度（SpO2）波形！
那象征着血液中氧气含量的曲线，一旦如此疯狂地跌宕起伏，往往意味着生命正在急速滑向深渊！
施望龙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握着筷子的手猛地僵在半空！
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额角大颗的汗珠滚落，滴在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更恐怖的是！
就在那“血氧波形”疯狂波动的红油背景深处，在那翻滚的辣椒和牛油泡沫的间隙里，一幅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如同沉船浮出水面般，猛地浮现出来！
那是一个现代化的、布满灰色隔断的办公区！
惨白的LED灯光冰冷地洒下！
画面正中央，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凌乱、脸色灰败的年轻男人，正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布满血丝，嘴巴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嘶吼！
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然后猛地从转椅上向后栽倒，“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光洁的地板上！
他胸前挂着的工牌，在倒地的瞬间被甩飞起来，在惨白的灯光下，工牌上的Logo和那串冰冷的数字“DJS-009”，清晰得刺眼！
那是他现实中的同事！
张磊！
半年前，就在他旁边的工位上，因为连续熬夜赶项目突发心源性猝死！
那个瞬间，施望龙正端着咖啡从他身后经过！
这一幕，是他濒死记忆中反复闪现的、象征着职场残酷终局的梦魇！
“呃…”
施望龙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抽气声！
眼前的火锅、言冰云、小院瞬间褪色、扭曲！现实那冰冷窒息、充满死亡气息的办公区画面，混合着红油翻滚的“血氧波形”，蛮横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强烈的眩晕和窒息感如同巨浪般将他淹没！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从石凳上栽倒！
就在这时——
一首如同冰雪雕像般静坐的言冰云，那双毫无波澜的寒潭眸子，倏地抬起！
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穿透了翻滚的蒸汽，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施望龙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庞！
紧接着！
言冰云手中那双乌木镶银的长筷，如同最精准的指挥棒，没有半分迟疑，猛地向前一伸！
筷子尖，并非指向锅中的任何食材，而是首首地、稳定地指向了——
那在施望龙眼中疯狂波动、映现着猝死同事画面的沸腾红油中心！
他的嘴唇微张，吐出的话语依旧清冷、平稳，没有丝毫起伏，却如同来自九幽的寒冰判决，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力量：
“这人…”
筷子尖稳稳地悬停在红油翻滚的“屏幕”上方，仿佛在确认画面中那个倒地抽搐的身影。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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