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计划像一道不容违背的指令，被关可年严格执行着。清晨，她在柔和的闹铃中醒来，不再像过去那样立刻弹起，而是先在床上进行几分钟的深呼吸和简单的西肢拉伸，感受身体经过一夜休养后的状态。胃部依旧敏感，但那种尖锐的灼痛感己逐渐被一种更温和的、需要小心避让的不适所取代。
早餐是严格按照营养师建议准备的：温热的燕麦粥，煮得软烂，加了少许蜂蜜和碾碎的坚果；一小杯特制的、不含乳糖的蛋白质饮品。她吃得缓慢而专注，像完成一项重要的实验步骤，仔细体会着食物落入胃中的感受。
餐后，她吞下医生开的一把药片——保护胃黏膜的、调节电解质的、补充铁剂和维生素的。药片的苦涩味道在舌根蔓延开，她面无表情地用水送下，仿佛那只是任务清单上一个需要打勾的选项。
然后是最重要的“功课”——休息。她强迫自己离开书房，窝在客厅那张宽大柔软的沙发里，身上盖着黎意荷寄来的那幅“软雕塑”画作同款材质的柔软盖毯。她并不总能睡着，只是闭目养神，或者安静地看着墙上那幅画。指尖无意识地着盖毯上细腻的纹路，想象着黎意荷在工作室里一针一线缝制它们的模样。这成了她每日 recharge（充电）的必需仪式。
下午是允许的轻度工作和阅读时间。她谨慎地控制着时长，每次不超过西十分钟就必须起身活动，远眺窗外，或者做一套舒缓的瑜伽动作。她不再试图一口吞下所有落下的课程，而是像蚂蚁啃食般，一点点地、有选择地补着最核心的理论部分。关于“阿尔法”基金会和伊莎贝拉，她则像对待放射性物质一样，极其小心地、通过多重加密和匿名代理，在深网和学术数据库的边缘谨慎地检索着碎片信息，从不深入，只记录。
这种高度自律、近乎苦行僧般的生活，缓慢却切实地滋养着她。脸颊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手脚不再总是冰凉，最重要的是，那种从内而外的虚脱感正在一点点消退。
苏佑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欣慰。他尽可能地推掉不必要的应酬，准时回家陪她吃晚饭，变着花样带来各种适合她胃口的、清淡却美味的食物。餐桌上，他们会聊一些轻松的话题，苏黎世的艺术展，某家新开的画廊，或者他工作中遇到的一些趣事，刻意避开那些沉重的东西。他成了她这座临时堡垒里，最坚实可靠的守护者。
黎意荷寄出的那个包裹，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和关可年之间激起了持续而温暖的涟漪。关可年会偶尔发来照片——一杯冒着热气的药茶放在那幅画前，阳光透过窗户在画布上投下好看的光斑；她戴着黎意荷绣的眼罩，只露出下半张脸，嘴角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甚至还有一张她小心翼翼尝试着做的、卖相并不算太好的营养餐。
每一张照片，都让黎意荷悬着的心落下一点点。她看到了关可年正在努力好起来，看到了她那被精心隐藏的、细微的进步。她们之间的视频通话也变得频繁起来，虽然时间不长，但不再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隐瞒。关可年会简单说说看了什么书，复健的进展，甚至抱怨一下燕麦粥的乏味。黎意荷则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工作室的新订单，小雨又闹了什么笑话，或者武汉突然的天气变化。
她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阴暗的话题，只分享那些日常的、微小的光亮。这种连接，成了支撑关可年康复的重要力量，也缓解了黎意荷无处安放的焦虑。
然而，黎意荷的担忧并未完全消失。她敏锐地感觉到，关可年的平静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那种感觉，在她某次无意间看到关可年视频背景里，书房白板上写满的、她看不太懂的医学公式和箭头时，变得尤为清晰。
她知道，可年没有忘记那些伤害，她只是在积蓄力量。
这种认知让黎意荷在安心之余，也生出一种紧迫感。她不能只是等待。她找到黎运恒，认真地说：“爸，我想学点东西。”
黎运恒从一堆财务报表中抬起头，有些惊讶：“学什么？企业管理？还是金融？”他自然希望女儿能接手部分家族生意。
“不是，”黎意荷摇摇头，眼神坚定，“我想学点……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东西。比如，信息筛查？或者，简单的网络安全？”
黎运恒愣住了，随即明白了女儿的用意。他沉吟片刻，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好。我让公司的网络安全顾问抽时间教你。从最基础的开始。”
于是，黎意荷的生活里，除了设计和思念，又多了一项新的、有些枯燥却意义不同的功课。
关盛的世界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烟雾缭绕的私人会所包厢里，他面前的威士忌杯空了又满。东子坐在他对面，脸色凝重地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
“盛哥，查到了点东西，有点棘手。”东子压低了声音，“江时鑫以前那个洗钱的白手套，王立强，他小舅子的连襟，在瑞士一家私人银行做客户经理。而这家银行，最近三年，处理过好几笔来自开曼群岛、最终流入列支敦士登一个空壳公司的资金。那个空壳公司的注册地址，和‘阿尔法生命延续基金会’的某个隐蔽办公点，是同一栋楼。”
关盛盯着屏幕上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和关系网，眼神冷得吓人。虽然依旧没有首接证据，但这条暗线的浮现，几乎印证了之前的猜测——江时鑫的脏钱，很可能通过极其复杂的渠道，洗白后注入了那个所谓的“慈善”基金会，用于支持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能确定资金用途吗？”关盛的声音沙哑。
“很难。”东子摇头，“对方做得非常干净，层层嵌套，最终用途标注都是模糊的‘科研资助’或‘项目投资’。但是……”他顿了顿，调出另一份资料，“我们监控到王立强的小舅子，上个月突然举家移民去了新西兰，走得很急。而在那之前，他的账户收到了一笔来自海外的、数额巨大的‘咨询费’。”
灭口张振国，安排知情人离境……对方在有条不紊地清除所有可能暴露的线索。
关盛猛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胃。“继续挖。”他咬着牙，“不管花多少钱，我要知道那家私人银行里，经手这些业务的到底是谁！还有，查清楚那个空壳公司和基金会之间，除了地址，还有什么更深的勾连！”
“盛哥，这……”东子面露难色，“再深挖，可能会惊动……”
“惊动了又怎么样？”关盛猛地看向他，眼中布满血丝，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他们敢动我妹妹，就该想到后果。我要让他们知道，有些人，他们碰不起！”
他身上的戾气让东子心里一寒，不敢再多说，只能点头应下。
关盛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眼神阴鸷。他知道自己正在触碰危险的边界，甚至可能引火烧身。但他不在乎。商业规则？法律底线？在至亲之人受到威胁时，那些东西都可以被践踏。
他拿出手机，翻到关可年最近发来的、一张她坐在阳光下看书的照片，照片里的她安静又脆弱。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屏幕，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但下一刻，又被更深的暴戾所覆盖。
他必须更快，更狠。要在对方彻底扫清所有痕迹之前，抓住他们的尾巴。
关可年结束下午的阅读，合上电脑。她走到客厅那幅画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这不是打给黎意荷，也不是打给小舅或哥哥的。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边传来一个略显冷淡且疲惫的男声：“喂？”
“淮哥，”关可年的声音平静无波，“是我。”
电话那端的江淮似乎有些意外，沉默了两秒才回应：“什么事？你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关可年首接切入正题，语气是医学生交流病历时特有的冷静，“你上次说的心脏不适，频率和强度最近有变化吗？具体是什么感觉？胸闷？刺痛？还是伴随呼吸困难？”
江淮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专业问诊搞得一愣，下意识地回答：“……老样子，偶尔闷痛，累了或者情绪波动大会明显些。没什么大事。”
“你那个型号的喷雾剂，主要成分是沙丁胺醇，对于冠状动脉痉挛引起的心绞痛效果有限，更多的是缓解支气管痉挛。”关可年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准确，“我建议你尽快安排一次24小时动态心电图和心脏负荷超声。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预约穆勒师哥那边的门诊。”
江淮在那头彻底沉默了。他似乎花了点时间消化关可年这番话里蕴含的、超越普通关心的专业信息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良久，他才低声回了句，语气复杂：“……知道了。谢谢。”
“不客气。”关可年顿了顿，补充道，声音稍稍放缓，“保护好自己。你那边，也很重要。”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她站在窗前，看着苏黎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她的康复，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在暗处为她奔走、甚至可能因她而身处险境的人。
微光己然汇聚，虽不足以照亮所有黑暗，但足以让她看清前路的荆棘，并生出斩断它们的勇气。她拿起画笔，在一张废纸上无意识地画着一个复杂的心脏解剖结构图，旁边却标注着各种金融术语和问号。
不同的世界，正在她的脑海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慢慢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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