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世，出院日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医生最后检查了关可年额上己经拆线、只留下一道淡粉色新疤的伤口，又反复叮嘱了胃病的养护和避免过度疲劳的注意事项，眼神里带着职业性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这个年轻的东方女孩的坚韧和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郁，让他印象颇深。
苏佑川仔细收好所有的病历和药方，谢过医生，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关可年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关可年还是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感觉外面的世界有些过于明亮和喧嚣，与她过去几天所处的那个封闭、安静的白色空间格格不入。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她才稍稍放松下来，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轻轻吁了口气。身体依旧感觉虚弱，像被抽走了大半力气，胃部也需要时刻小心呵护，但至少，她离开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地方。
车子没有驶向苏佑川那栋视野绝佳的湖边别墅，而是开往了另一个方向。
“我们先不回那边，”苏佑川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去我另一处公寓，在市中心，安保更严密一些，离医院也近，复查方便。”经历了医院那晚江淮的突然造访和那些骇人的信息，他不得不将安全级别提到最高。
关可年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她明白小舅的顾虑。
新的公寓位于一栋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安保极其严格的老牌豪华公寓楼内。内部装修是低调而奢华的现代风格，所有窗户都安装了防弹玻璃和特殊的遮光系统，门禁是最高等级的虹膜和指纹双重认证。
“这里很安全，”苏佑川递给她一套新的门禁卡和钥匙，“你先休息，我出去处理点事，顺便买些吃的回来。”他顿了顿，语气放缓，“电脑在书房，网络是加密的，你可以用。但记住，量力而行，不许逞强。”
关可年再次点头：“我知道，小舅。谢谢你。”
苏佑川离开后，公寓里只剩下关可年一人。她慢慢走过宽敞的客厅，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装饰和柔软的高级羊绒地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悄然袭来。这里安全、舒适、应有尽有，却像一个精致的黄金鸟笼。
她走到书房，打开了苏佑川为她准备的那台性能顶级的笔记本电脑。加密网络很快连接成功。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信号，点开了浏览器。
她没有立刻去深挖“阿尔法”基金会或伊莎贝拉，而是先点开了苏黎世大学医学院的内部系统，查看她错过的课程和课题组进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日程和待处理事项让她一阵眩晕。她缺席太久了，落下的东西太多。
这时，邮箱提示音响起，是施耐德教授发来的邮件。语气一如既往的简洁，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并告知她课题组的工作暂时由另一位博士生负责，让她安心休养，不必担心进度，随时可以与他沟通。
邮件的措辞很得体，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但关可年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感。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实验室的运转并未停止，甚至可能因为少了她的存在而更加“顺畅”。这种被替代、被暂时搁置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关掉邮箱，背靠着宽大的皮质座椅，闭上眼睛。额角的疤痕隐隐发痒。伊莎贝拉此刻在实验室里做什么？她是否正因为自己的缺席而暗自得意？甚至……正在接触那些她可能不该接触的数据？
一种焦灼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知道自己必须冷静，必须耐心，但那种急于夺回控制权、揭开迷雾的冲动，却强烈地灼烧着她。
她站起身，想倒杯水，却因为起得太猛又是一阵轻微的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站稳。身体的虚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此刻的力不从心。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关可年心中一凛，警惕地看向门口的监控屏幕。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快递员打扮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一个体积不小的、扁平的纸盒。
她通过内部通话系统谨慎地问道：“哪位？”
“您好，快递，一位黎女士委托送来的。”对方出示了单据。
黎女士？意荷？
关可年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遥控打开了楼下的大门禁，并告知了公寓楼层。她站在门后，透过猫眼小心地观察着。
快递员将纸盒放在门口，便礼貌地离开了。
关可年又等了几分钟，才轻轻打开门，将那个沉重的纸盒拖了进来。
拆开包装，里面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什么商品。而是一幅精心包装好的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幅用各种布料、丝线、金属配件和综合材料拼贴创作而成的“软雕塑”画作。
画面的主体是用柔软的真丝棉塑造出的抽象起伏，像是湖面的波纹，又像是被风吹动的绸缎。波纹之上，用银线和细小的珍珠绣出了苏黎世和武汉两地的坐标，两个坐标之间，用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鱼线连接着。画面的右下角，是用废弃的吉他弦弯曲成的一个小小的、发光的太阳形状（或者说是心脏的形状），而在左下角，是用医用纱布和暗红色丝线绣出的一朵小小的、倔强绽放的荷花。
整幅画充满了温柔而坚韧的力量，无声地诉说着思念、连接、等待与希望。
画作的背面，贴着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黎意荷娟秀的字迹：
「给你一片可以触摸的星空，和一座永不沉没的孤岛。累了，就看看它。我在这里。——意荷」
关可年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细腻的刺绣、冰凉的珍珠和坚韧的吉他弦，眼眶瞬间了。那颗被阴谋、压力和孤独冻结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暖的洋流，一点点软化、复苏。
她将这幅沉重的画费力地搬到客厅最显眼的那面墙上，仔细挂好。然后，她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仰头静静地看着它。
看了很久很久。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身陷阴谋、苦苦挣扎的医学生，也不再是那个被迫坚强、独自舔伤的病人。她只是一个被深深爱着、被遥远地、却无比具体地守护着的普通人。
身体的疲惫依旧存在，前方的迷雾仍未散尽。但此刻，她感觉自己重新积蓄起了一些力量。
她站起身，重新走回书房，但这一次，她的脚步沉稳了许多。她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些黑暗的线索，而是先点开了音乐软件，选了一张安静的钢琴曲专辑。
然后，她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开始给自己制定一份详细到苛刻的康复计划——饮食、睡眠、轻度锻炼、逐步恢复阅读和工作的时间表……她要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重新强壮起来。
她不再急于求成。她要先筑好自身的堡垒，才能更好地去战斗。
柔和的钢琴声在安保森严的公寓里流淌，墙上是那幅充满爱意的画作。关可年坐在电脑前，侧脸在屏幕光线下显得平静而坚定。
她知道，狩猎需要耐心。而最好的猎人，首先要确保自己不会先成为猎物。
遥远的武汉，“纬度”工作室里，黎意荷看着物流显示“己签收”，轻轻松了口气，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弧度。她无法亲身前往，但她的心意，己然跨过千山万水，抵达了爱人的身边，成为她对抗黑暗的、第一道温暖而坚韧的光。
而在这光影交错之下，更多的暗流，仍在无人知晓处，汹涌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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