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大通铺像口密不透风的木箱，十几具疲惫的躯体挤在泛黄的被褥里，呼吸声、鼾声、磨牙声交织成一张粘稠的网，将整个屋子罩得密不透风。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脚臭和草药混合的怪味，墙角的油灯芯爆出一点火星，映得梁上结着的蛛网忽明忽暗。
云昭月缩在最靠里的角落，身下的稻草早就被压实，硌得骨头生疼。后背上的鞭伤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有条小蛇在皮肉下游走，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突突首跳。她不敢翻身，只能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房梁。
白天在井边冻得麻木的手指，此刻却开始发痒。她悄悄蜷起手掌，掌心的龙纹佩硌着结痂的伤口，冰凉的触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棉袍上的血渍、慎刑司的标记、张嬷嬷眉骨的疤痕、秋瑾袖口的草药渍……这些碎片像散落在雪地的珠子，在她脑海里慢慢滚动，碰撞出细碎的火花。
“……红绸……要绣并蒂莲……”
身侧传来低低的梦呓，是那个总爱巴结张嬷嬷的瘦高宫女。她翻了个身，嘴角流着口水，喃喃道：“……李美人说了……事成有赏……”
李美人。云昭月的指尖猛地收紧。今天下午她确实洗过一批绣品，其中一件石榴红的绸裙看着寻常，针脚却用了双股的孔雀绒线——按大晟礼制，只有妃位以上才能用这种线绣衣。当时她只顾着搓掉裙角的酒渍，没来得及细想，此刻被这梦呓一撞，忽然惊觉其中的诡异。
一个美人敢用逾制的丝线，要么是皇帝特许的恩宠，要么……是有人故意纵容，等着抓她的错处。
“……香……好香……”
另一头的胖宫女咂了咂嘴，像是在梦里闻到了什么美味。云昭月想起傍晚收衣时，看见王才人的宫女偷偷往一件素色襦裙上洒东西，银壶里飘出的香气清冽如梅，绝不是才人份例能用到的“雪梅香”。那宫女当时鬼鬼祟祟的，见她看过来，慌忙将银壶塞进袖中。
两件事像两滴墨滴进清水，在她心里晕开一片模糊的影。后宫的争斗从不会明刀明枪，往往就藏在这些衣料、丝线、香料的细节里。父亲常说，战场的胜负在探马的回报里，朝堂的风向在官员的朝服上——原来这后宫的风波，竟藏在浣衣局的皂角泡沫里。
她闭上眼睛，将这些碎片在脑中一一排开：李美人的孔雀绒线、王才人的雪梅香、张嬷嬷对自己异乎寻常的刻薄、秋瑾药箱上若隐若现的“卫”字……还有父亲塞给她玉佩时，那眼神里没说出口的话。
“爹……”她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喉头发紧，“哥哥们……你们现在在哪里？”
眼前忽然闪过云府被抄家的画面：母亲倒在地上时散落的珠钗、大哥被铁链锁住时挣裂的袖口、二哥骂高盛时溅出的血沫、三哥挡在她身前时宽厚的背影……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眶发酸。
她不能哭。在演武场学射箭时，父亲就教过她，泪水会模糊视线，在战场上，一瞬间的恍惚就可能丧命。现在她就在战场，只不过敌人换成了宫墙里的阴谋，武器变成了隐忍和观察。
“我不能死。”她用指甲狠狠掐了掐掌心的伤口，疼痛让她更加清醒，“我要活着，活着走出这浣衣局，活着看到你们平安，活着……把那些人欠我们云家的，连本带利讨回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纸窗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极了她此刻纷乱却又逐渐清晰的思绪。她开始在脑中勾勒这后宫的轮廓：皇后坐镇中宫，德贵妃势大，几位美人才人各有依附……高嵩是德贵妃的表兄，赵迁的东厂向来与贵妃一脉亲近，那么陷害云家的，会不会就是这股势力？
如果真是这样，张嬷嬷的刁难就说得通了。一个贵妃的眼线，自然要往死里折磨罪臣之女。
那秋瑾呢？她真是偶然出现在浣衣局的吗？她的药箱为什么会有“卫”字？外祖父的旧部里，有没有姓秋的医者？
无数疑问像藤蔓在心里疯长，却被她强行按捺下去。现在不是追查这些的时候，她就像落在蛛网中央的虫，任何挣扎都可能引来致命的毒蛛。
“活下去。”她对着黑暗无声地说，像是在对自己立誓，也像是在对天牢里的亲人承诺，“像爹教的那样，藏起爪牙，看清风向，然后……一击致命。”
身侧的胖宫女翻了个身，鼾声戛然而止，嘴里嘟囔着：“……冰……好冷……”
云昭月忽然想起傍晚那包炒米的温度。秋瑾的指尖、老宫女的眼泪、胖宫女笨拙的示好……原来在这片冰封的黑暗里，竟也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她将那包炒米的油纸小心翼翼地抚平，塞进枕下。这不仅仅是食物，更是她在绝境里抓住的一点微光。她不知道这光会不会熄灭，但至少此刻，它能让她在寒夜里，多撑一会儿。
天快亮时，她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梦里没有宫墙，没有囚车，只有云府的演武场，父亲正教她挽弓，兄长们在旁边起哄，母亲站在廊下笑着挥手，阳光暖得像融化的金子……
(http://www.220book.com/book/VNLC/)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