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像一汪化不开的浓稠糖浆，把土墙上斑驳的泥痕映得忽明忽暗，那些凹凸不平的纹路在光影里张牙舞爪，看得人心里发毛。父亲的酒气从堂屋飘过来，混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像一条黏糊糊的蛇，缠得人喘不过气。我往灶门后缩了缩，冰凉的草木灰沾在裤脚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他又喝醉了，晚饭时不知怎的就动了火，粗瓷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一片尖尖的瓷片就落在弟弟脚边，吓得弟弟“哇”地哭了出来。妈妈没敢作声，只是慌忙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捡着，指尖被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渗出血珠，她也只是抿着嘴，一声不吭地往围裙上蹭了蹭。
“你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闷葫芦！”父亲的吼声撞在土墙上，震得屋顶的尘土簌簌往下掉，弹回来时带着刺，扎得人耳膜生疼。他摇摇晃晃地走进灶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手里还攥着个空酒瓶，瓶底在泥地上拖出“刺啦、刺啦”的响，像是在给谁的心上划刀子。“人家三娃子会给你叔递烟，嘴甜得像抹了蜜，会陪你爷喝酒，能说会道的！你呢？见了人就躲，跟个哑巴似的！养你有什么用！”
我的背紧紧贴着冰凉的灶台，砖面的棱角硌得肩胛骨生疼，像有块小石头嵌在肉里。锅里的玉米糊糊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甜丝丝的香味混着烟火气飘出来，香得人头晕，可我连咽口水的勇气都没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紧发涩。父亲的眼睛红得像兔子，布满了血丝，胡茬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渍，看着脏兮兮的。他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打过来，吓得赶紧闭上眼，心“砰砰砰”地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他的手只是在我头顶胡乱抓了一把，把我梳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扯得生疼，头皮像被撕开一样。
“我怎么生了你……”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吹散的烟，飘到半空就没了影，只剩下浓浓的失落，“要是个儿子，还能帮我扛扛锄头，还能……”后面的话没说出来，酒瓶却从他手里滑了下去，“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玻璃混着剩下的几滴酒液，在昏黄的灯影里闪着冷光，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
妈妈从里屋跑出来，步子迈得又急又轻，一把把我往身后拉，“孩子还小，懂什么呀，你跟她置什么气？”她的声音在抖，像秋风里的叶子，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她的手在不停地发抖。父亲没再说话，只是靠着土墙慢慢滑下去，“咚”地一声坐在地上，头抵着膝盖，像座突然垮了的山，浑身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颓唐。他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又像是在哭诉，那些模糊的字句听不清，却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我心上。
我蹲在灶门后，看着父亲的影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又在墙上缩成一团，像个可怜的孩子。其实我会扛锄头的，上次帮妈妈去地里翻土，我能把锄头抡得高高的，虽然累得胳膊酸了好几天，可我没说过一句累；我会喂猪，知道什么时候该添糠，什么时候该加水，猪圈里的老母猪被我喂得油光水滑；我会劈柴，能把粗粗的木头劈成匀称的小块；我还会把弟弟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袖口都搓得发白。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塞了团湿棉花，沉甸甸的，怎么也吐不出来。
后半夜，外面的风呜呜地叫着，像谁在哭。我被冻醒了，浑身冰凉，缩成一团。迷迷糊糊中，看见妈妈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拿了件厚棉袄，轻轻给父亲盖在身上。她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每一个抬手、放臂都小心翼翼的。月光从窗缝钻进来，像一条细细的银线，照在她鬓角的白头发上，比屋外的霜还亮，刺得人眼睛发酸。“他不是故意的，”妈妈摸着我的头，她的手粗糙却温暖，声音哑哑的，像被砂纸磨过，“你爸心里苦，今年地里的收成不好，你弟的学费还没着落，他是愁的……”
我点点头，想告诉妈妈我知道，可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灶灰里，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湿痕，很快就被吸干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来大人也会说胡话，像弟弟得不到糖时耍赖哭闹一样。只是父亲的胡话太沉，像块压在我心上的石头，沉甸甸的，让我喘不过气。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父亲就醒了。他看见地上的碎玻璃，愣了一下，然后挠了挠头，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没说话，默默地拿起扫帚打扫干净。吃饭时，他把碗里唯一的鸡蛋夹给我，“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蛋黄在我碗里颤巍巍的，像颗小心脏，暖得我心里发烫。我突然想起他醉酒时说的话，其实不用当儿子也能帮他——等我再长大点，就去镇上的砖厂搬砖，就去地里摘棉花，把挣来的钱一张张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他烟盒里，告诉他：你看，女儿也能顶事，也能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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