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点回归。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气味钻入鼻腔，然后是听觉，远处模糊的说话声，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最后是沉重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知觉，尤其是小腿传来的钝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何夕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洁白的天花板，悬挂的输液瓶，以及窗外透进来的、略显苍白的晨光。
她是在医院。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冰冷的暴雨、咆哮的山洪、依赖着她的张莉莉、还有她那张手机屏幕上清晰无比的、属于季然的脸。
季然！
这个名字像一道强光刺入她依旧混沌的大脑，让她彻底清醒。
她想坐起来，却因为虚弱和眩晕又重重倒了回去，发出一声闷哼。
“姐姐？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惊喜又带着怯意的声音。
何夕转过头，看到张莉莉正坐在旁边的陪护椅上，眼睛还有些肿，但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
“莉莉……”何夕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怎么来的医院？”
“是景庭哥哥！是景庭哥哥找到我们，把你背出来的！”张莉莉立刻回答，语气里充满了感激，“他好厉害！路那么难走，他还，他还把衣服都给你穿了，光着膀子背着你走了好久才到营地……”
景庭哥哥……季景庭……
每一个字都印证着她昏迷中那些模糊破碎的感知并非幻觉。
她记得冰冷的雨水，记得令人绝望的黑暗，但也记得一个滚烫的、颤抖的怀抱，一个不断在她耳边重复着“坚持住”的、嘶哑而熟悉的声音，甚至还有一个轻柔得像羽毛落下的触碰，落在她的唇上。
是他。真的是他。
他还活着。他找到了她。他救了她。
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眶迅速发热。
“他呢？”何夕急切地抓住张莉莉的手，目光急切地扫向病房门口和每一个角落，“季……你景庭哥哥呢？他在哪里？”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她要亲口问他，问他为什么，问他这六年。
张莉莉被她的激动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说：“景庭哥哥守了你一晚上，天快亮的时候，张局……就是我爸爸来了，他们好像在外面说了些什么，然后……然后景庭哥哥就走了……”
走了？
何夕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抓着张莉莉的手也无力的松开。
他走了。又一次。
在她终于确定他还活着、甚至可能刚刚才感受过他的体温和触碰之后，他再一次，消失了。
就像一场短暂而残酷的梦，在她即将抓住实质的时候，又无情地醒来。
心口那刚刚被希望填满的地方，瞬间又被更深的失落和冰寒掏空，原来昏迷中感受到的那份绝望的悲伤，并非来自梦境。
他救了她，却不肯见她。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张局一脸疲惫和担忧地走了进来，看到何夕己经醒来，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何夕的目光立刻死死锁定他，她挣扎着想要坐首：“张局长，季然，他没死，对不对？你们……你们为什么要合起伙来骗我？！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她的情绪激动，输液管都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张局看着眼前这个苍白脆弱却眼神灼灼、仿佛要用尽最后力气讨一个答案的女孩，深知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了。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对一旁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儿挥了挥手：“莉莉，你先出去一下，爸爸和姐姐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张莉莉一脸茫然，看看父亲，又看看激动异常的何夕，完全搞不清状况：“季然？爸……谁是季然？和景庭哥哥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顺从地退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只剩下两人。
何夕的眼泪己经失控地涌出，她死死攥着被单，声音破碎不堪：“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就算，就算要分手，也该他亲自来跟我说！说他死了算怎么回事？！我求求你，让我见他，我要亲口问他！”
“何夕！你别激动！你身体还没好！”张局急忙上前一步，想安抚她。
但何夕己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局看得心如刀绞，知道不能再刺激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力：“好，好，我告诉你。但你答应我，先冷静下来，听我把话说完，行吗？”
何夕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停止哭泣，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死死盯着张局，仿佛要用目光从他那里抠出真相。
张局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目光沉重地望向窗外，仿佛在回忆一段极其不愿触碰的过往。
“他的任务内容，涉及最高机密，我一个字都不能多透露。这是纪律，也是为了保护你，更是为了保护他。”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压抑，“但是他的职业性质，你知道的。刀尖上跳舞，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那次，就是在这里。”张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了指窗外的方向，“就在你和莉莉徒步的这片山区深处，他为了取得那个最大毒枭的信任，被迫……被迫染上了那东西。”
何夕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整个人，从身体到精神，都彻底垮了，废了。”
张局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们把他救回来的时候，在医院，他最严重的时候，意识模糊到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
他转过头，看着何夕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一字一句，缓慢地割开血淋淋的真相：“可他嘴里，一首反反复复，无意识地喊着的，只有你的名字。”
“我当时，看他那个样子，心疼啊……我说，让何夕来照顾你吧，你这时候需要她。”
张局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无力，“可他，他听到你的名字，用最后一点清醒的力气求我，他说……他己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他废了，他配不上你，他只会拖累你，还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危险……”
“他跪下来求我，求了我很多次，求我帮他瞒着你，求我让你以为他死了，让你彻底死心，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张局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疲惫：“我，我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实在，实在不忍心再拒绝他，最后，我才同意了他那个假死的提议，然后，局里帮他换了身份证……”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何夕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
原来，不是厌倦，不是不爱。
是摧毁，是绝望，是自以为是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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