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也是最严苛的试炼。
在药物、心理治疗和何夕无微不至的爱的多重作用下，季然的情况终于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好转。
虽然心瘾犹在，偶尔夜深人静时，骨头缝里那熟悉的酸痒和大脑的嗡鸣还会悄然袭来，但他己经能够依靠逐渐强大的意志力和医生教导的方法，强行将其压下去。
他开始能乖乖地、安静地吃完何夕送来的每一顿饭。
虽然味觉尚未完全恢复，吃东西依旧如同完成任务，但他会努力地咀嚼、吞咽，然后对何夕露出一个苍白却温柔的、带着歉意的笑容：“好吃。”
当何夕某天在喂他喝完汤后，仔细替他擦干净嘴角，然后看着他的眼睛：“季然，我好爱你。”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有些迟疑地伸出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
“我也爱你，夕夕。”
这句话，他说得无比郑重。
何夕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但这一次，是喜悦的、充满希望的泪水，她知道，她的季然，真的在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然而，这一切的代价是何夕肉眼可见的憔悴，长时间的忧心忡忡、日夜不休的照料、承受他情绪失控时的风暴……让她瘦得几乎脱了形，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原本明亮的眼睛里也时常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何夕的父母来医院探望时，看到女儿这副模样，再看看病床上虽然好转却依旧虚弱的季然，心疼得像被刀割一样。
趁着何夕出去打水的间隙，何母拉着女儿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哀求道：“夕夕，妈知道这话不该说，但是，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妈心疼啊，那次被绑架吓掉半条命，现在又要没日没夜地伺候人，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然……不然……”
何母哽咽着，后面的话难以启齿。
何父在一旁沉重地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夕夕，爸爸知道季然是个好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是，爸爸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拖垮啊，你还年轻，这条路太难走了，如果……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了，离婚……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爸爸妈妈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这是他们深思熟虑后，忍着巨大愧疚说出的、他们认为对女儿最好的选择。
何夕安静地听着，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激动地反驳，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父母因为担忧而苍老了许多的面容，看着他们眼中的泪光和痛苦。
她伸出手，轻轻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又拍了拍父亲的手背。
“爸，妈，我知道你们是心疼我。”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病房的方向，眼神温柔而哀伤。
“可是，离了我，他活不成了。”
“离了他，我也活不成了。”
没有激烈的争执，没有委屈的哭诉，只有一句平静的陈述，却道尽了所有的生死相随和无法割舍。
何夕父母看着女儿眼中的决绝，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们明白了，这场婚姻，早己超越了普通的结合，成了一种嵌入彼此生命的共生。
剥离，意味着双重的死亡。
他们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红着眼眶，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无尽的担忧和心疼，化为了沉默的无奈和祈祷。
何夕拎着热水瓶走回病房，看到季然正望着窗外，阳光洒在他依旧消瘦却平和了许多的侧脸上。
她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季然回过头，对她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一个平常的午后，何夕回之前的家取换洗的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
病房里暂时只剩下季然和前来查房的主治医生。
季然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枝头上蹦跳的麻雀，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医生，”他转过头，目光看向正在记录病历的医生，“像我这种情况，心脏、肝脏、肾脏，都被那种东西伤过，又经历了这么大一场抢救，我的命，是不是肯定比普通人要短很多？”
医生写字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职业性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季警官，不能这么绝对。医学上没有这种说法。你这次能闯过来，本身就说明你的生命力和恢复力非常强。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休养，配合治疗，不要胡思乱想。”
这番鼓励的话术对于医生来说早己驾轻就熟。
然而，季然并没有被这番话说服。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略显苍白瘦削、留着针孔痕迹的手背，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弧度。
“后福……”他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像是自言自语。
随即，他重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般的平静：
“医生，我想，提前签一份文件。”
医生有些疑惑：“什么文件？”
“放弃过度治疗承诺书。”季然清晰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早己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或者说，预立医疗指示。如果……如果将来再有那么一天，病情恶化到不可逆的程度，需要靠呼吸机、叶克膜这些机器无限期地维持，我选择放弃。请不要进行无意义的、只会增加痛苦的过度抢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更加清晰：“我不想再拖累身边的人了。一次就够了。”
身边人，他哪里还有什么身边人，只剩下何夕一个人了。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医生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病人，他见过太多面对死亡恐惧挣扎的患者，却很少见到如此冷静地为自己规划“后事”，动机却是为了不拖累他人。
“季警官……”医生试图劝解，“你还这么年轻，不要这么悲观。未来的医学还在发展，而且……”
“医生，”季然打断了他，目光恳切却坚定，“我不是悲观。我只是，想得更明白了一些。那次注射之后，我每多活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我很知足。但我不能……不能再让爱我的人，为了这偷来的时光，付出更沉重的代价了。请您帮我这个忙。”
他的语气里没有哀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历经巨大苦难后的清醒与负责。
医生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意，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作为医生，他尊重患者的意愿，即使这个意愿如此令人扼腕。
“这件事，需要严格符合程序，也需要和你家属充分沟通……”医生斟酌着词语。
“先不要告诉她。”季然立刻说，眼神里闪过一丝请求，“等合适的时候，我会自己跟她说。或者，真到了那一天，由您来出示这份文件。”
他不想现在就让何夕知道他有这样的念头，那对她太残忍了。
医生沉默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我会把相关文件和精神评估安排进来。但这需要你完全清醒和自愿的状态下签署。”
“谢谢您。”季然轻声道谢，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他知道生命可贵，但他更知道，有些爱，比生命更沉重，他宁愿有尊严地放手，也不愿再次成为压垮所爱之人的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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