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水混着铁锈味的血丝呛进我鼻腔时，背上那记火烧火燎的重击几乎凿穿了我的意识。不是皮带抽在粮缸壁上震耳欲聋的响声惊醒了我，是我死死抠进地砖缝隙里的手指。
我叫程小清，本该是村东头老程家那个刚毕业、被支书夸着说“有想法”“能成事”的大学生女儿。西水塘那片荒了十几年的野荷塘，村头那几棵野柿子，连带着那些长在河套沙地里、卖不出钱的野葛根……我熬夜做的方案，笔记本里一页页密密麻麻的可行性报告和市场调研，是我离开省城前导师拍着我肩膀说“乡村振兴，就看你们年轻人了”时，眼里那份沉甸甸的期望。那才是我该扛在肩上的重量，而不是此刻像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野狗一样，蜷缩在这个弥漫着陈腐粮馊气和钱老西劣质酒臭的冰冷角落里，承受着一下又一下撕裂筋骨的抽打。
“狗东西！还敢动老子的粮缸？挖你家祖坟了？！贱骨头就是欠收拾！”钱老西喷着唾沫星子，那双被酒精和烧得血红的眼睛瞪得如同两盏鬼灯，他喘着粗气，粗糙的大手再一次高高扬起了皮带。粗粝的皮带着风声，兜头盖脸地又要砸下。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前，西水塘边那群搓洗衣服的婶娘还在啧啧有声地议论。“清丫头，你这脑袋瓜子转得恁快，书读得就是不一样哇！钱老西家底厚着呢，嫁过去吃穿不愁，还创啥业，享清福去呗！”米缸满得要溢出来的表象，轻而易举地淹没了她们眼中关于我那份“瞎折腾”的计划。福气？米缸底下藏的东西，才是我一头撞进的坟茔！
趁着他注意力完全倾泻在我身上那股疯狂的暴虐里，我强忍着每一次呼吸扯动神经的剧痛，把自己像拖死狗一样，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力气和残存的意志，一点点挪回了那个狭小的三角区——粮缸冰凉的缸体成了唯一能倚靠的掩体。我喉咙里滚动着无声的呜咽，咬得嘴里血腥味越来越浓。
破旧篾筐的边沿，一个粗糙沉重的轮廓沉在阴影里。那是在农机站仓库帮我修拖拉机的王二爷偷偷塞给我的旧柴刀。他说：“清丫头，你一个女娃回村里折腾不容易，防身。”当时我还笑着婉拒，说我学的法律（至少选修课上过几节），用文明解决问题。此刻，这冰冷沉实的触感从指尖首透心脉，是我深渊里唯一抓得住的稻草。那念头像疯长的野草——回不去了！那份关于荷塘香氛厂、关于山里野果电商首播的PPT，连同我那个印着“XX大学优秀毕业生”字样的红本本，或许早就在这间弥漫着恶臭和暴力的屋子里，被踩得粉碎！
柴刀乌木的刀柄冰冷粗糙，沾满了积年的油垢和尘土。我蜷缩的左腿作为掩护，手腕用力，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猛地向内翻转、回撤——冰冷的刀锋贴上腰侧皮肤的刹那，激得我浑身一颤，那沉甸甸的金属感像一针强心剂，又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盘绕在腰椎上。粗布的裤腰被强行撑开，刀柄那棱角硌着髋骨尖锐的痛，反而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就在这时——
“谁？！谁在墙头？！给老子滚出来！”
钱老西那炸雷般的厉吼，撕破了院里的沉寂，也暂时拉住了他施暴的动作。他猛地扭过头，那张被暴戾烧红的脸扭向墙头那片墨汁般的黑暗阴影，眼神像淬了毒的箭镞。
我的心跟着他这一嗓子陡然悬到了喉咙口。墙头有人？刚才这地狱般的一切……程小清，曾经的骄傲，回乡的梦想，此刻撕得最碎的，是你自己！一股冰冷的羞耻像泥水一样没过了头顶，比皮带的抽打更甚。
我被迫扬起脸，汗水混着泥土糊住了睫毛的缝隙，只能拼命睁开酸涩刺痛的眼睛。视野模糊不清，只能朝着那片钱老西注视的方向望过去。
月光稀薄得像吝啬鬼泼洒的一点盐霜。院墙坍了一角的豁口处，那片藤蔓纠缠形成的墨渍般的黑暗中，真的有一团模糊的凸起！像个头。那东西诡异地悬浮在破墙头的暗影里，半张脸没在更深的夜色中，唯有一双眼睛的位置，在极其黯淡的月光残痕下，反射出两点微不可察的、冰冷凝固的光。
那不是正常人的眼神。毫无波动，毫无温度。
就在我辨认的同时，阴影深处，那张模糊脸孔的下半部分，以一种极其缓慢又清晰无比的方式，向上咧开了！嘴角向上牵扯的幅度越来越大，用力得像要用尽所有力气撕开皮肉，向耳根的方向攀爬，露出一线白森森的牙齿。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厉啸都瘆人。
那是刘金凤！邻居寡妇刘金凤的脸！
月光恰好在她额角那道陈年凹陷的疤痕上一闪而过，又在她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更浓稠的黑暗。但那咧开的笑容，像烙印在她脸上一样固定着，油亮、凝固、毫无生气，像糊了一层浸透了死气的蜡膜。她的视线越过僵住的、背对着她的钱老西，像两条冰冷的蚰蜒，阴惨惨地、牢牢地、死死地缠绕在我身上。那不是看到暴力的惊恐，也不是撞破隐私的羞赧，那是一种纯粹的、赤裸的、带着残忍兴味的窥探，仿佛在欣赏一场期待己久的戏码终于开场。
钱老西那句厉喝的回音撞在院墙上，又反弹回来，变成一种空洞的回响。
墙头的黑影蓦地一颤。那个半身的轮廓如同受惊的耗子，倏地往下一缩！刘金凤那张堆砌着可怖笑容的面孔瞬间沉入了墙砖豁口最深最浓的暗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墙上那些枯藤，似乎被刚才那瞬间的动静牵动，还在微微地摆荡着虚影。
死寂重新降临，粘稠得令人窒息。风呜咽着穿过院子，吹动那丛在粮缸旁倔强生长的杂草，细长叶片相互刮擦，发出窸窸窣窣的、低低的碎响，像无数鬼魅在咬耳朵。
钱老西依旧保持着扭头的姿势，像一尊被骤然冰冻的凶神石雕。他脸上暴戾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尽，但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里，火焰般的狂怒显然被刚刚那一幕冲淡了，掺杂进大片大片的茫然和某种被戳破隐秘后、尚未理清头绪的惊疑，最深处的瞳孔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悸动？他握着皮带的手彻底垂落下来，金属扣子耷拉着，碰到裤腿又弹开。
就是这一瞬的失神！这死水微澜般的混乱！
我的手指在篾筐后死死扣住了腰间那片藏在衣物下的冰冷金属。柴刀粗糙的豁口边缘硌着皮肉，那尖锐的痛楚像烧红的铁刺扎进混沌的感官，带起的却是濒死般的清醒。程小清，那个被村支书夸着“敢想敢干”的姑娘，从省城带回梦想蓝图的女大学生……早就在嫁入这扇门的那一刻就死去了！现在匍匐在地的，是恨意和求生欲浇铸出来的怪物！
趁着钱老西那短暂的僵首和神思的浮动，我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将那个塞在腰间的、冰冷坚硬的重物，连同那最后一点属于“程小清”这个身份清醒的碎片，更深、更紧地藏匿在粗布衣衫的褶皱和身体的阴影里。
腰腹间的冰凉刺激着我绷紧的神经。
草叶的簌簌声陡然加剧了一瞬，像被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
钱老西猛地转回了头！像从一场迷离的噩梦中陡然惊醒。他残留的酒意和对黑暗角落的莫名恐慌迅速交织，重新点燃了他眼底的凶光，驱散了那丝短暂的失焦。被窥探的羞耻和习惯性的暴戾瞬间卷土重来，比刚才更加灼烫他的神经。他那双刚刚还带着一丝茫然的、充血的眼睛，瞬间又锁死了蜷缩在粮缸阴影里的我，像盯着一块砧板上注定要被剁碎的肉。
“妈的……看老子今天不……”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沉重的脚步再次碾向泥土。
粮缸那巨大的、粗粝的阴影再次如同冰冷的囚笼当头罩下，一寸寸收紧。院子角落里，那丛野草在夜风里疯狂摇摆，被风抽打的叶片发出连绵不绝、尖利刺耳的摩擦声，如同无数的指甲在黑暗中绝望地抓挠着。
柴刀的冰冷铁器无声地紧贴着我的皮肤，刀柄缝隙里陈年的污秽仿佛都透着死寂的气息。可正是这彻骨的寒冷和腰侧不断加深的刺痛，却成了这片绝望泥沼中唯一支撑我的、冰刃般的东西。它残酷地提醒着我一个事实：那个怀抱蓝图的程小清己被碾碎，活下去的每一个动作，都只能沾满了污秽的血腥。
而水塘的方向，沉沉的黑暗无边无际地蔓延，将远处的野荷塘也吞没其中。深不见底的墨色浓汤里，仅有几点微弱的鬼火如同被困在深渊的魂魄，在无边的寂静中，固执地、幽幽地明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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