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清站在西水塘边,发现野蔷薇被拔光了。
几个村里女人嚼舌根,笑她心比天高还想嫁进城里。
她冲进村办茶厂忙碌,却烫伤了手。
大雨骤降时撞见满身草药的赵阿满:“你妈病又重了?”
他将伞柄塞进她掌心:“暴雨如倾,我能否躲你伞下避避?”
雨水顺着伞骨串成珠帘,隔开整个湿漉漉的人间。
午后的西水塘,笼着层挥之不去的闷热湿气,空气沉甸甸地裹在身上,连呼吸都带上黏腻。程小清慢慢踱到塘边熟悉的角落,泥岸边空荡荡的,只剩下几片零落的墨绿叶片,可怜巴巴地沾着污泥——那丛开得最烈、颜色最泼辣的野蔷薇,被连根拔了个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在塘边野性不羁地燃烧过。心头骤然一紧,像被谁恶作剧地捏了一把,那点支撑她走到这里来的力气,瞬间泄了干净。
她茫然西顾,那开得泼泼辣辣的花,那曾撞见赵阿满采药的花丛,竟再也寻不到影子。目光徒然地沿着水面扫过,只捞起几片零星的墨绿叶子,可怜巴巴粘在污泥里,证明过曾有荆棘在此怒放。心头猛一哆嗦,像是被谁冷冷地捏了一把,先前撑着走到塘边的那点劲儿,顷刻泄了。
“喏,瞧见没?就是她咯。”
“……还真当自己是枝头上那凤凰了?高枝哪是她想攀就能攀上的?”
“……攀不上还舍不得撒手,那不是更让人笑话?”
一阵夹着哧哧低笑的声音顺着黏热的空气飘过来,不远处的柳树下,三婶正说得唾沫横飞。那双刻薄的眼睛瞟着程小清的方向,毫不避讳。几个围坐的婆娘,也都跟着发出那种心领神会的、湿漉漉的轻笑。每一声都像是蘸了水的柳条,带着沉甸甸的湿意和刺,一下下抽在程小清单薄的背脊上。
程小清猛然转过身,三婶那目光,如同带着芒刺的钩子,首首拽进她心窝最软、最疼的地方。她想对着那群聒噪的阴影喊点什么,可话堵在喉咙口,变成一股烧灼的硬块。她狠狠咬了咬发白的内唇,猛地一拧身,几乎是跑起来,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憋闷,一头冲进了村办茶厂那扇被湿气锈蚀得更沉重的铁门。
茶厂里面,热浪裹挟着浓郁的、带着发酵意味的茶香扑面而来,轰然冲撞着感官。空气稠得能揉出湿布巾般的水分。程小清用力喘了两口气,仿佛要把外面那些刺人的话和空气一起吐干净。她扑到案板前,捞起冰冷的茶刀,对着堆积如山的原料狠狠落刀。刀劈在硬邦邦的青条上,沉闷的声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发泄感。但这份麻木的节奏没维持多久,手上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猛地将她从机械的动作里狠狠刺醒。
“嘶……”她猛地缩回手,一小块滚烫的红斑突兀地烫在手背上。她怔怔看着那红痕,才迟钝地意识到,不知何时,一簸箕刚炒完、滚烫得吓人的新茶在她慌乱的间隙倾覆下来,滚烫的叶片灼红了手背,像是烙下了一个隐秘的、羞耻的印记。
她慌乱用井水冲那点灼痛,水声激越,却压不过心口擂鼓般的震动。几乎同时,外面轰隆一声巨响,天穹骤然开裂,倾倒下滚沸的雨水,整个世界刹那间被浓白浑浊的雨幕所吞噬。房檐上急雨倾注,汇成急促水瀑砸入积水滩,惊心动魄。
茶厂众人被暴雨逼得暂时停下手。屋角的小刘高声招呼:“小清,门口那伞你先撑着用啊!”
程小清如蒙大赦,冲到茶厂门洞,抄起靠在墙根那柄骨架粗大的老油布伞,用力撑开。雨水砸在伞面上嘭嘭作响,如同密集的鼓点。视线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她埋着头,顶着风雨用力朝家的方向迈步。才走出不远,巷子转弯处猛然撞上一个人影!那人力道着实不小,程小清猝不及防,整个人晃了晃,手里的伞差点脱手。
伞沿狼狈地向上翻起,模糊的视线里撞进一张异常熟悉的脸。浓眉如墨,眼睛映着水光,不是赵阿满是谁?他身上那件粗布旧褂子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衣襟处深一片浅一片,蜿蜒着灰绿痕迹,空气里浮动着极淡的清苦气味。雨水正顺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成串地往下砸。
“阿满?”程小清下意识叫出来,目光急急掠过他身上,“你……你妈身子骨……”喉咙发干,后面的话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卡住。
“病根子又犯了,夜里咳得厉害,喘不上气。”赵阿满声音比雨点更沉,带着嘶哑的钝响。他目光匆匆掠过她那烫得红肿的手背,微微一顿,再落到她脸上。程小清被他看得有些无措,手里的伞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
没再说什么,赵阿满忽然探身靠近,动作干脆得不容她反应。一股清新的草药味混着雨水的气息倏然笼罩过来。他大手有力地攥住她握着伞杆的手,用力将湿漉漉的伞柄塞回她手心里。程小清的手指碰到他粗砺的掌心,指尖冰凉,那触感却隐隐发烫。她愕然抬眼。
隔着密密倾泻的雨幕,她看见赵阿满的眼睛像是深潭底下两颗沉寂的石头,竟蕴着一点奇异的微光。他略微倾过身体,向她的伞下靠近了一点,声音裹着隆隆的雨声传来:“……这雨跟天塌了窟窿似的,没个消停,”他的目光锁着她,像有某种无形的丝线缠绕,“我寻思着……能不能在你伞底下,也避避这场雨?”
程小清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断了弦。西周只余雨水倾倒在大地上、伞布上的轰隆闷响,震得指尖微微发麻。伞下的世界骤然变得狭窄而灼烫,他近在咫尺的气息混着草药的清苦,沉沉压下,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油布伞深褐色的陈旧伞骨末端,雨水汇聚,争先恐后地坠落,串成一圈簌簌抖动的珍珠帘子。灰暗的帘外,是整个被浸泡得软烂模糊的村庄,连同那些闲言碎语和滚烫的茶香,全都成了遥远背景里混沌的色块。
巷子两头被雨幕彻底封死,唯有伞下这方寸之地是人间仅存的孤岛。珠帘抖落的水滴,将视线里的赵阿满洇染成浮动不定的影。程小清握紧掌中尚存那人温度的伞柄,指尖下粗布柔韧的纹路,硌着滚烫的手背,提醒着她,这不是雨帘隔开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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