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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洛杉矶的夕阳，金得有些虚假，透过“陈记橱窗设计”布满油污的玻璃，斜斜地打在陈冲脸上。他眯着眼，正小心翼翼地给一个塑料模特打光。
模特穿着件大红亮片的旗袍，假发歪斜，脸上挂着永恒的微笑。陈冲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简陋的“打光App”，他试图用这玩意儿模拟出奢侈品橱窗的高级感。手机热得烫手，电量条顽强地显示着最后1%。
“阿冲！后面仓库那堆圣诞老人的灯箱搞好了没？客人后天就要！” 老板老陈洪亮的粤语从前面店面传来，带着点不耐烦。
“搞紧！搞紧！” 陈冲应了一声，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试图挽救模特脸上那片诡异的阴影。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不是累的，是急的。
就在半小时前，邮箱里躺着一封冰冷的邮件，来自移民局。那串熟悉的申请编号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单词：Denied。他的O-1签证续签，被拒了。理由是：未能充分证明申请人具备“杰出才能”或“国家级重要贡献”。
“杰出才能？” 陈冲看着塑料模特空洞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一个在国内拍过几部网大、混过短视频公司、最终因为“风格太土”被踢出局的“野生”导演，现在在洛杉矶唐人街后巷，给橱窗模特打光，靠帮人拍劣质广告维生。这他妈算什么“杰出才能”？给塑料人打光的杰出才能吗？
倒计时开始了。邮件里写得很清楚，他还有60天的合法停留期。60天后，卷铺盖滚蛋。
(2)
手机屏幕终于不堪重负，彻底黑了下去。陈冲叹了口气，把手机揣进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口袋。口袋深处，还躺着一张皱巴巴的名片，上面印着“好莱坞环球影城体验区临时演员协调员”。那是他半年前最接近“好莱坞”核心的职位——负责给游客指路，并管理一群穿着廉价恐龙服和超级英雄紧身衣的临时演员。干了三天，因为纠正了一个游客“蜘蛛侠发射蛛丝手势不对”，被投诉“态度傲慢”而炒了鱿鱼。
他收拾好简陋的设备——一个二手稳定器，一个破旧的三脚架，还有一个塞满杂物的帆布背包——跟老陈打了个招呼，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作坊。
空气里混杂着中餐馆的油烟味、汽车尾气和一种名为“梦想破碎”的尘埃。他住的“家”，是几个街区外一栋老旧公寓的阁楼，月租650美金，和两个同样挣扎的留学生合租。阁楼没有空调，洛杉矶的夏天像个巨大的蒸笼。
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外卖的气味。他摸黑爬上狭窄的楼梯，木质台阶在他脚下呻吟。
(3)
阁楼像个桑拿房。陈冲甩掉汗湿的T恤，一头栽倒在铺着凉席的地铺上。地板透过凉席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摸出充电线，插上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手机终于亮了起来。
微信图标上，一个鲜红的“99+”标记，来自一个名为“北美短剧掘金小队（奋斗版）”的群聊。这个群是他在国内的老同学张伟拉他进来的，里面大多是些在北美搞华人自媒体、短视频或者试图在短剧风口上捞一桶金的华人。陈冲平时很少说话，偶尔看看他们发的各种“爆款分析”和“财富密码”。
今天，群里的消息刷得飞起，几乎要爆炸。
张伟（群主）：@所有人 操他大爷！导演跑了！带着刚收的预付款跑了！
李娜（制片）：张伟你找的什么人！现在怎么办？场地定金都交了！演员档期也定了！后天就开机！
王哥（金主爸爸）：我不管！我投了钱的！要么给我拍出来，要么退钱！一分不能少！
张伟：王哥息怒！正在想办法！正在想办法！
群友A：卧槽，这节骨眼跑路？太坑了吧！
群友B：现在找导演？来得及吗？LA的导演哪个不是提前几个约约？
群友C：而且预算就剩那么点了，能请到谁啊？
张伟：妈的，老子亲自上！我就不信了！
李娜：张伟你清醒点！你一个学CS的懂个屁的镜头调度！
陈冲皱着眉，手指在滚烫的手机屏幕上滑动，快速浏览着聊天记录。大概弄清楚了：张伟他们组了个草台班子，打算拍一部针对北美华人市场的短剧，题材是时下最火的“战神归来”+“赘婿逆袭”。剧本是东拼西凑的，演员是留学生群里凑的，场地是蹭朋友奶茶店的。唯一正经请的，是个据说有点经验的华人导演。结果，那位“大导”收了30%的预付款后，人间蒸发，电话关机，微信拉黑。
项目彻底瘫痪。金主暴怒，制片抓狂，群主崩溃。后天开机，现在导演没了。
(4)
陈冲盯着屏幕，心跳莫名有点快。一种久违的、混合着荒谬和兴奋的感觉在胸腔里升腾。他点开张伟的头像，手指悬在“发送消息”的按钮上。
60天倒计时。橱窗模特。移民局的拒信。蒸笼般的阁楼。
“操！” 他低骂一声，手指却重重地按了下去。
陈冲：@张伟 老张，剧本发我看看？
消息发出去，群里刷屏的速度明显慢了一拍。
张伟：？？？冲哥？你会拍？
李娜：陈冲？你不是在拍橱窗广告吗？
王哥：这人谁？靠谱吗？别又找个坑！
张伟：冲哥以前在国内就是干这个的！冲哥，你真能救场？
陈冲没理会其他人的质疑，快速打字：别废话，剧本，预算表，演员名单，现有场地信息，全部发我。现在。
王哥：口气不小！你有啥作品？拿来看看！
陈冲：作品？现在发你一部三十分钟的网大，你看完天都亮了。后天开机是吧？想救这个项目，就按我说的做。不想救，你们继续吵。
群里安静了足足一分钟。
然后，一个压缩包被张伟发了过来。文件名：《龙婿战神在都市》项目资料（绝密）.zip。
陈冲点了接收。文件不大，很快就下载好了。他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把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点开了剧本文档。
(5)
剧本的开头，充满了陈冲熟悉的“土味”气息：主角龙傲天，本是威震寰宇的“修罗战神”，因遭兄弟背叛、红颜陷害，重伤失忆流落都市，成了人人唾弃的上门女婿。受尽白眼后，战神记忆觉醒，开始扮猪吃老虎，打脸反派，收服小弟，顺便和美女总裁老婆先婚后爱……
陈冲一目十行地扫着，眉头越皱越紧。俗套，太俗套了。冲突不够首接，打脸不够爽快，节奏拖沓。更致命的是，里面充斥着大量需要昂贵特效和宏大场面的描写——“战神一怒，天地变色，万剑归宗”……这预算拍个鬼？
他快速点开预算表。果然，可怜巴巴的数字，扣除己经被卷走的预付款和场地、演员定金，剩下的钱，大概只够买几箱盒饭和租几盏最便宜的LED灯。
演员名单更是惨不忍睹。男一号是个学金融的留学生，唯一的表演经验是学校话剧社演过一棵树。女一号（美女总裁）是张伟的表妹，在社区大学学会计。
陈冲靠在墙上，闭上眼睛。阁楼里闷热依旧，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脑海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那些年在国内拍网大、拍短视频的经历。被投资人骂“土”，被平台嫌“low”，被同行嘲笑“不上台面”。但就是这些“土”和“low”，让他练就了一身本事：如何在零预算下制造“大片感”，如何用五毛特效让观众爽到，如何把一个俗套的故事拍到让人欲罢不能。
(6)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张伟的私聊。
张伟：冲哥…真…真有戏？王哥那边快把我逼疯了。
陈冲：剧本太烂，预算太少，演员太素。
张伟：……完了。
陈冲：但，能救。
张伟：？？？怎么救？冲哥你说！
陈冲：按我的方法拍。一切听我指挥。
张伟：行！只要能拍出来！都听你的！片酬…
陈冲：片酬？看着给。管饭就行。
张伟：啊？？？
陈冲：不过，有个条件。
张伟：你说！
陈冲：我要绝对主导权。剧本怎么改，镜头怎么拍，演员怎么演，我说了算。任何人，包括你和王哥，不能指手画脚。做不到，免谈。
陈冲打完这行字，手指停在发送键上。他知道这要求近乎霸道。但他更清楚，一个草台班子，一个濒临崩盘的项目，最不需要的就是七嘴八舌。要救活它，必须有一个绝对的、能扛起所有责任的核心。
他需要这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不是只会给塑料模特打光的机会。一个在60天倒计时里，抓住救命稻草的机会。
(7)
张伟的回复几乎是秒回，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伟：行！冲哥！我信你！我跟王哥说！这个项目，从现在起，你说了算！导演是你！陈导！
“陈导……” 陈冲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一丝久违的、带着铁锈味的激流，开始在血管里奔涌。
他不再犹豫，点开剧本文档，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起来。塑料模特空洞的眼神、移民局的拒信、阁楼的闷热……暂时被抛在脑后。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的脸上，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砸在滚烫的键盘上。
第一场戏。战神觉醒。
原剧本：豪华别墅卧室，战神头痛欲裂，记忆碎片闪回，特效拉满，气势恢宏。
陈冲删掉所有描述，只留下一行字：
场景：破旧小隔间（奶茶店仓库即可）
人物：龙傲天（穿着油腻围裙）
动作：他正费力地通着堵塞的下水道，恶臭扑鼻。突然，水管爆裂，脏水喷了他一脸。他狼狈抹脸，眼神在接触到脏水中自己扭曲倒影的瞬间，骤然凝固、锐利。背景音：远处传来奶茶店劣质音响放的《最炫民族风》突然卡碟，滋啦——（静音1秒）
删掉那些华而不实的特效和场景。把“觉醒”的仪式感，砸进最狼狈、最肮脏的现实里。用最强烈的反差，制造最首接的冲击！
(8)
他又点开演员名单，找到男一号林浩（金融系留学生）的联系方式，首接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像是在KTV。
“喂？哪位？” 一个年轻但带着点怯懦的声音传来。
“林浩？我是陈冲，是新导演。” 陈冲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剧本改了。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甜蜜蜜’奶茶店后门仓库。带上你最破、最脏、沾满油污的衣服，还有，准备好被脏水喷一脸。”
“啊？什…什么？剧本改了？脏水？” 林浩的声音明显慌了，“导演，我…我明天上午有课…”
“请假。” 陈冲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或者退出。选一个。想演战神，明天七点，仓库见。迟到一分钟，换人。”
不等对方回答，陈冲首接挂了电话。
他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腔里那股激流更汹涌了。霸道？不讲理？也许吧。但这就是丛林法则。想要在60天里，用一堆垃圾材料盖起一座能救命的房子，容不得半点温情脉脉。
(9)
他继续疯狂地修改着剧本。手机屏幕的微光，是这闷热阁楼里唯一的光源，照亮他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突然，一条新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来自一个陌生的头像。
陌生人：陈冲导演？我是李娜。张伟把您电话给我了。关于剧本改动，我有些想法，那个脏水的设定是不是太…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观众的接受度？毕竟我们是想做成精品…
陈冲看着这条消息，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首接点开群聊“北美短剧掘金小队（奋斗版）”，@了所有人，然后一字一句地敲道：
@所有人 我是陈冲，项目新导演。
从现在起，所有关于拍摄的问题，首接找我。
任何人对剧本、拍摄、演员有意见，可以提，但最终决定权在我。
我只要结果。
明天七点，‘甜蜜蜜’奶茶店后门仓库，开机。
迟到者，视为自动退出。
现在，都去准备。
发送。
群里一片死寂。之前的喧嚣争吵，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陈冲关掉群聊，把手机扔到一边。他站起身，走到狭小的阁楼窗边。
窗外，洛杉矶的夜色终于降临，掩盖了白日的浮华与燥热。远处，城市中心的霓虹灯勾勒出好莱坞山的轮廓，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拉开窗户，带着食物馊味的热风涌了进来。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那虚幻的山影，而是投向了更近处——街道对面，那栋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冰冷、肃穆的建筑。
USCIS - U.S. Citizenship and Immigration Services
（美国公民及移民服务局）
巨大的招牌在夜色中沉默地亮着，像一个冷酷的倒计时器。
60天。
陈冲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锋利的、带着狠劲的弧度。
“导演……”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涩又回甘的橄榄。
然后，他猛地关上窗，隔绝了窗外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倒计时。他转身回到电脑前，屏幕的光再次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阁楼里重新响起，密集、有力，像冲锋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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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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