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东厢房的窗纸被晨风吹得轻轻颤动，阳光透过缝隙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窄窄的光带。石铁柱坐在靠窗的木凳上，左臂被厚厚的白布紧紧裹着，从肩膀一首缠到手腕，渗出的血渍在白布上晕开深色的印子——这伤是昨天在山林里被日军巡逻队的子弹划开的，虽没伤到骨头，却也深可见肉，此刻一动，就牵扯着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他手里攥着块磨得发亮的燧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死死盯着窗外院子里的动静。院坝里，二十多个乡勇正稀稀拉拉地站着，有人还在揉眼睛打哈欠，有人手里的土枪斜挎在肩上，枪托蹭着地面，王勇甚至还在跟身边的伙伴嬉闹，手里的砍刀耍得像玩物。
“哗啦——”
石铁柱猛地攥紧燧石，燧石边缘划破掌心，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在他眼里，这群人哪里像要去打鬼子的乡勇？分明是一群没经过事的庄稼汉，别说跟装备精良的日军拼杀，恐怕听到枪响就得吓得西散逃跑。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赵福端着一碗汤药和两个白面馒头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在桌上：“石壮士，该换药喝药了。这是老爷特意让人去城里药铺抓的金疮药，治外伤最管用，您趁热喝了吧。”
石铁柱没回头，也没应声，目光依旧黏在窗外。赵福在赵家待了几十年，见惯了乡绅老爷的温和有礼，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冷硬的人，站在原地局促了片刻，又补充道：“馒头是刚蒸好的，您多少吃点，伤口长肉得靠粮食补。”
“拿走。”石铁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没有一丝温度。
赵福愣了愣，劝道：“壮士，您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再不吃身子该扛不住了。”
“我说，拿走！”石铁柱猛地转头，眼神里的戾气吓得赵福往后退了一步。他左臂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伤口传来剧痛，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却依旧咬着牙，死死盯着赵福，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赵福不敢再劝，只好端起桌上的东西，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出门时还不忘轻轻带上房门。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石铁柱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嬉闹声。
他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石家村被鬼子血洗的场景——爹娘倒在血泊里，妹妹的哭声被枪声淹没，鬼子的刺刀挑着村民的衣物，火焰吞噬着房屋，整个村子都在燃烧……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每一次回想，都让他恨不得立刻提刀冲进日军据点，杀个痛快。
可现在，他却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胳膊上的伤让他连刀都握不稳，只能看着一群“乌合之众”在院子里消磨时间。这种无力感，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难受。
“石兄弟，伤口还疼吗？”
房门再次被推开，赵弘毅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干净的纱布和一个小瓷瓶。他看到桌上空无一物，又想起刚才赵福慌张的样子，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便把东西放在石铁柱面前，笑着说：“我猜你肯定没喝药，这药是我娘亲手熬的，虽然苦，但治伤快。我陪你一起喝，怎么样？”
石铁柱睁开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弘毅也不介意，拿起桌上的药碗，吹了吹热气，递到石铁柱面前：“我知道你心里憋得慌，想早点去杀鬼子。可你现在伤成这样，出去不仅报不了仇，还可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先把伤养好，才有力气跟鬼子拼命，不是吗？”
石铁柱盯着药碗里深褐色的汤药，又看了看赵弘毅真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终于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比起失去亲人的痛苦，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赵弘毅见他喝了药，心里松了口气，拿起小瓷瓶，倒出一些淡黄色的药膏，对石铁柱说：“我帮你换药吧，这药膏是用太行山的草药做的，消炎止痛很管用。”
石铁柱没有拒绝，只是微微抬起左臂。赵弘毅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他胳膊上的白布，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一道长长的口子从肩膀延伸到肘部，边缘的皮肉还在渗血，有些地方己经红肿发炎，看起来触目惊心。
“鬼子的子弹划得真狠。”赵弘毅忍不住皱起眉头，用干净的棉布蘸了点温水，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渍，“当时情况一定很危险吧？你一个人跟那么多鬼子周旋，是怎么逃出来的？”
石铁柱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暗了暗，声音低沉地说：“山里的路，我比鬼子熟。他们追不上我。”
“那你之前伏击鬼子运输队，一定很惊险吧？”赵弘毅继续问道，他想多了解一些石铁柱的经历，也想拉近两人的距离，“我听乡亲们说，你一个人杀了不少鬼子，是个英雄。”
“英雄？”石铁柱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想报仇。我爹娘、我妹妹，还有石家村所有的人，都被鬼子杀了。我活着，就是为了杀鬼子，把他们一个个都宰了，为乡亲们报仇！”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左臂不自觉地动了一下，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赵弘毅连忙按住他的胳膊，轻声说：“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让你难受的事。但你要知道，报仇不是只靠一个人就行的。鬼子有枪有炮，还有很多人，你一个人再厉害，也杀不完他们。”
“那你说怎么办？”石铁柱猛地看向赵弘毅，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还有一丝不甘，“像你这样，组织一群拿着锄头的老百姓，天天在院子里练队列，就能杀鬼子了？我昨天在山里听到你们开枪，稀稀拉拉的，连准头都没有。真遇到鬼子，他们不跑才怪！”
赵弘毅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耐心地解释道：“石兄弟，我知道乡勇们现在还很弱小，训练也不够。但他们都是真心想抗日，想保卫家乡的。只要好好训练，教他们怎么开枪，怎么打游击，他们就能变成能打仗的队伍。而且，人多力量大，我们团结起来，比你一个人单打独斗要强得多。”
“团结？”石铁柱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不屑，“老百姓都是胆小怕事的，只要听到鬼子的枪声，看到鬼子的刺刀，跑得比谁都快。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指望他们跟鬼子拼命，根本不可能！”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说的那样。”赵弘毅反驳道，“昨天我们遇到鬼子，乡勇们虽然害怕，但没有一个人逃跑。李大叔以前当过兵，知道怎么开枪；王勇年纪小，但很勇敢，还砍伤了一个鬼子。他们都在努力，都在为了抗日拼尽全力。”
石铁柱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他心里知道，赵弘毅说的或许有道理，但他己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石家村的乡亲们曾经也很团结，可在鬼子的屠刀面前，还是不堪一击。他怕了，怕再次看到身边的人倒下，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希望，又被鬼子无情地摧毁。
赵弘毅看着石铁柱沉默的样子，知道现在再说什么也没用，便拿起药膏，轻轻涂在他的伤口上，又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药我放在这里了，你要是觉得伤口疼，就再涂一点。馒头我也去给你热一下，不管怎么样，都得吃饭。”
说完，赵弘毅转身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石铁柱睁开眼睛，看着窗外院子里依旧在训练的乡勇，眼神里的不屑渐渐少了几分，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像赵弘毅说的那样，依靠这群人，为亲人报仇，为石家村的乡亲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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