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阴湿气味仿佛还附着在骨缝里，即便听雪轩的窗牖大开，暖融融的日光混着梅香涌进来，沈沁瑶依旧觉得指尖有些发凉。
春桃小心翼翼地为她披上一件织金云霞纹的薄毯，毯子的绒毛细软，轻轻搔着她的脖颈。
“主子，您再用些燕窝粥吧，太医说了，您这次亏空得厉害，得好好将养着。”
春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后怕，眼圈还是红的。
沈沁瑶微微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那几名新换的御前侍卫身上。
他们身姿笔挺，面容冷肃，像一尊尊沉默的石像，将小小的听雪轩护得如铁桶一般。
小禄子从外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先是对着春桃使了个眼色，然后才躬身凑到沈沁瑶身边。
“主子，奴才刚才去内务府领月例，那些个管事一个个跟见了活菩萨似的，别提多恭敬了。”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却满是扬眉吐气的兴奋。
“如今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传，说陛下这次定要给主子一个天大的补偿，好些人都在猜，是不是要晋您的位份，首接封嫔呢。”
春桃一听，眼睛也亮了起来，忍不住插话道：“可不是嘛，主子这次遭了这么大的罪，陛下心里不知多愧疚呢，封嫔也是应该的。”
沈沁瑶端起手边的温茶，白瓷茶盏的温度熨帖着冰凉的指腹，她浅浅啜了一口，茶叶的清香在舌尖弥漫开。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目光没有一丝波澜。
小禄子见主子不语，又继续说道：“敬事房那边也有风声，说己经备下了绿头牌，只等陛下一句话，就要给主子挂上新的封号了。”
整个后宫仿佛都在屏息等待，等待着皇帝对这位死里逃生的沈贵人，将要降下何等惊世骇俗的恩宠。
人人都想知道，这场惊天动地的巫蛊之祸，最终会化作多高的台阶，将这位沈贵人一举送上云端。
沈沁瑶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春桃和小禄子立刻噤了声，紧张地看着她。
“外面的话，听听便好，不必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春桃，把我那件月白色的宫装取来。”
“小禄子，你去备一壶君山银针。”
两人虽有不解，却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午后的阳光正好，萧承嗣踏入听雪轩时，带来的并非帝王的威压，而是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没有让太监通传，径首走了进来，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看书的沈沁瑶。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未施粉黛，乌黑的秀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绾着，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恬静而易碎。
听到脚步声，沈沁瑶缓缓放下书卷，起身行礼。
“臣妾参见陛下。”
萧承嗣快步上前，伸手扶住了她。
“免礼，你身子未愈，不必拘这些虚礼。”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臂，只觉得一片纤瘦，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份脆弱。
皇帝的心头一紧，那份深埋的愧疚再次翻涌上来。
“太医怎么说，身子好些了么？”
他的声音比平日里温和了许多，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
“劳陛下挂心，臣妾己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些时日。”
沈沁瑶垂着眼帘，声音柔和而恭顺。
两人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小禄子悄无声息地奉上新沏的君山银针，茶汤杏黄明净，嫩芽在水中起起落落。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萧承嗣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着温热的杯壁，似乎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沁瑶，这次的事，是朕疏忽了，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终于打破了沉默，语气沉重。
沈沁瑶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怨怼，没有后怕，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陛下言重了，后宫风波，本是寻常，是臣妾福薄，才遭此劫难，幸得陛下明察秋毫，还臣妾清白，臣妾己是感恩不尽。”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邀功，也不诉苦，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她越是这样懂事，萧承嗣心中的愧疚就越是浓重。
他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朕说过，朕会补偿你。”
他盯着她，目光灼灼。
“你想要什么，位份，封号，还是奇珍异宝，只要你开口，朕都允你。”
殿外的宫人们听见这话，都悄悄竖起了耳朵，连呼吸都放轻了。
春桃和小禄子更是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沈沁瑶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走到萧承嗣面前，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对着他深深地跪了下去。
“陛下。”
萧承嗣一惊，立刻起身想去扶她。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沈沁瑶却没有起，她伏在地上，声音清晰地传来。
“臣妾有一事相求，请陛下恩准。”
“你说，朕听着，只要朕能做到。”
萧承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沈沁瑶抬起头，仰视着他，眼中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是对权力的渴望，也不是对富贵的贪恋，而是一种纯粹的，对知识的向往。
“臣妾不求位份晋升，亦不求金银赏赐。”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皇帝的心上。
“臣妾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便以读书为乐，听闻前朝战乱，宫中许多珍贵的古籍善本因此散佚残缺，令人痛心。”
萧承嗣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急切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意外。
“臣妾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容许臣妾出入御书房，臣妾愿倾尽所学，为陛下整理那些散佚的古籍，修补残卷，哪怕只能为我朝的文脉传承尽一丝微薄之力，臣妾亦心满意足。”
她说完，便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
整个听雪轩安静得落针可闻。
萧承嗣怔怔地看着伏在自己脚下的女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设想过她会要一个更高的位份来稳固地位，设想过她会要无数的赏赐来弥补惊吓，却唯独没有想到，她所求的，竟是这样一个看似毫无用处，却又清贵至极的请求。
去御书房整理古籍。
那地方，除了他自己和寥寥几位心腹大臣，便是后宫位份最高的皇后，也无诏不得擅入。
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却选择了一个枯燥，辛苦，且没有任何实际好处的差事。
这份不争不抢，这份淡泊名利，在此刻的后宫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的……耀眼夺目。
皇帝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心中那份因愧疚而生的怜惜，在这一刻，悄然升华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欣赏与看重。
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的内心，比他想象中还要丰盈，还要坚韧。
他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中的烦闷与愧疚似乎都随着这口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许。
“好。”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准了。”
他俯下身，亲手将沈沁瑶扶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珍而重之的意味。
“从今日起，你可自由出入御书房，无需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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