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佛成道日，天还未亮，紫禁城便被一层薄薄的瑞雪覆盖。
司制房里，却听不到半点因落雪而起的欢欣之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窗外风雪更甚的凝重与肃杀。
太后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大太监，李公公，亲自捧着一卷明黄色的懿旨，站在了院子中央。
他身后，是二十名身强力壮的小太监，抬着十口巨大的，用朱漆封口的樟木箱子。
那箱子，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属于岁月和尘埃的味道。
刘嬷嬷领着司制房和浣衣局所有管事，跪在雪地里，恭敬地接了旨。
懿旨的内容，简单而又沉重如山。
先祖祭祀大典在即，太后感念旧时，要将一批封存在库房中，历代先皇后穿过的祭服，重新清洗修整，以备大典之用。
时限，五日。
当那十口大箱子的封条被揭开时，一股混杂着樟脑和陈旧丝绸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
箱子里，是一件件叠放整齐的黑色祭服。
那料子，是早己失传的乌云锦，上面用捻金线和孔雀羽线，绣着繁复而庄严的十二章纹。
只是，岁月无情。
这些曾经华美无俦的祭服，如今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颜色。
有些地方，甚至因为长年封存，出现了脆弱的霉斑和褶皱。
丝线，也早己变得干涩而脆弱，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化为齑粉。
孙嬷嬷只是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其中一件衣服的衣角，那衣角便传来一声细微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撕裂声。
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没有半点血色。
在场的所有宫女，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洗衣，这分明是要她们用自己的脑袋，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五日之内，清洗修整整整十箱这样脆弱的古物。
稍有不慎，便是对先祖不敬，对太后不恭的大罪。
到时候，别说是她们这些小小的宫女，便是刘总管，怕是也担待不起。
刘嬷嬷的脸色，阴沉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她一言不发，绕着那十口箱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廊檐上的“沙沙”声。
绝望的气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每一个人都牢牢地罩住。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一个清冷而镇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总管，奴婢有一策，或许可以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从人群中走出来的，瘦削的身影。
是阿瑶。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沉静而理智的光芒。
刘嬷嬷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你说。”
阿瑶对着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回总管，这批祭服，贵在古旧，难在脆弱。”
“若按寻常法子，由一人从头至尾清洗一件，不仅耗时耗力，更容易因一时疏忽，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
“奴婢以为，我们不妨将所有工序，拆解开来。”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条理，像一股清泉，注入了众人早己混乱不堪的心田。
“我们可以将浣衣局所有的姐妹，按各人所长，分为数组。”
“手劲最大，心思却粗的，便负责将衣物从箱中取出，轻轻掸去浮尘，再用最柔软的棉布包裹，送至清洗之处。”
“这一步，只求一个‘稳’字。”
“手腕最柔，性子最沉稳的，便负责浸泡。”
“浸泡的水，需用温水，水中要加入少许白芷粉末，以固色护料。”
“浸泡的时辰，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
“这一步，求的是一个‘准’字。”
“心思最细，指尖最巧的，便负责轻揉。”
“不能用手搓，只能用浸湿的丝瓜瓤，顺着衣料的纹理，一点一点地，将污渍轻轻拂去。”
“这一步，求的是一个‘柔’字。”
“性子最是耐心，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纯宫斗！无金手指！庶女变皇后！ 从不急躁的，便负责漂洗。”
“需用流动的缓水，反复冲淋，首至水中再无一丝杂色。”
“这一步，求的是一个‘净’字。”
“最后，晾晒和熨烫，也需专人负责，在不见天日的暖房中阴干，再用微温的玉石熨斗，隔着桑皮纸，小心熨平。”
“如此一来，每个人都只负责自己最擅长的一道工序，环环相扣，流水作业。”
“不仅能大大节省时间，更能将出错的可能，降到最低。”
她说完，整个院子里，依旧是一片沉寂。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死寂。
所有人的眼中，都闪烁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明亮的光。
刘嬷嬷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宫女，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欣赏。
这哪里是一个小小的宫女能想出的法子。
这分明是行军打仗，排兵布阵的章法。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就按你说的办。”
一声令下，整个浣-衣局和司制房，便像一台被重新激活的，精密的机器，开始高效地运转起来。
阿瑶被刘嬷-嬷指定为此次任务的总调度。
她拿着一本册子，一支炭笔，迅速地将每一个宫女的名字和她们的特长，一一对应，分派到不同的环节。
春桃力气大，被分去了搬运组。
几个平日里最爱做针线活，心思细巧的，被分去了轻揉组。
场面虽然忙碌，却丝毫不见混乱。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那一道工序。
阿瑶则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巡视者，穿梭于各个环节之间。
她时而提醒浸泡组的宫女，注意更换温水。
时而又纠正漂洗组的宫女，水流的速度要再缓一些。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两天两夜，灯火通明。
没有人叫苦，也没有人喊累。
所有人的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五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司制房的窗棂时，最后一件祭服，也熨烫完毕。
十箱古旧的祭服，如今焕然一新地，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板上。
那乌云锦的黑色，显得愈发深沉而庄重。
那捻金线的十二章纹，在晨光下，闪烁着古老而威严的光芒。
没有一件破损，没有一丝瑕疵。
当李公公再次前来，看到眼前这番景象时，他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叹。
太后得知后，龙心大悦。
丰厚的赏赐，流水般地送到了掖庭宫。
金银，布帛，还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精美点心。
整个浣衣局，都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喧嚣散去后，刘嬷-嬷将所有的人，都召集到了院子里。
她站在台阶上，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个人。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站在人群最前方的阿瑶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用一种公开而郑重的语气说道。
“这一次，我们掖庭宫上下，能躲过一场滔天大祸，还能得太后赏赐。”
“首功，当属阿瑶。”
她顿了顿，声音提得更高了。
“我宣布，从今日起，司制房和浣衣局所有日常事务的调度与分派，皆由阿瑶全权负责。”
“她的话，便是我的话。”
“有敢阳奉阴违者，一律按宫规严惩，绝不姑息。”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这道命令，无异于正式确立了阿瑶，在这掖庭宫数-百名宫女之中，那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领导地位。
孙嬷-嬷的脸上，闪过一丝嫉妒与不甘，却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春桃的眼中，则噙满了激动的泪水。
阿瑶迎着所有或敬，或畏，或羡，或妒的目光，缓缓地跪了下去。
“奴婢，遵命。”
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在这寂静的雪后清晨，传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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