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内，光线从高高的格子窗里筛落下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这里闻不到浣衣局那股皂角与水汽混杂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名贵丝绸与檀木香料混合的沉静气息。
数十名绣女分坐于各自的绣架前，飞针走线，悄然无声。
唯有丝线穿透锦缎时发出的“沙沙”声，汇成一片绵密的静谧之河。
阿瑶被分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
这是她进入尚服局的第三天。
没有人与她说话，投向她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排斥与审度。
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绣架旁。
来人身上带着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甜得有些发腻。
阿瑶抬起头。
锦心站在她面前，身上穿着掌事姑姑才有的绛紫色宫装。
她的脸上挂着一抹温和的笑，可那笑意却像一层薄冰，浮在冰冷的水面上。
“阿瑶妹妹，来尚服局可还习惯？”
锦心的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她不等阿瑶回答，便将手中托着的一件衣物轻轻放在了绣架上。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纱衣，质地轻薄如烟，隐隐有流光浮动。
只是，在那华美的衣料上，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破洞，边缘带着被香灰烫过的焦黑色。
“这件是淑妃娘娘最喜爱的一件寝衣，前几日不小心被香灰烫坏了。”
锦心用一种惋惜的口吻说道。
“娘娘心疼得紧，又舍不得丢弃，便送来我们尚服局，看看能不能补救。”
她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卷丝线，与纱衣并排放在一起。
“这活计精细，旁人我也不放心。”
“妹妹的绣工，我是亲眼见过的，想来也只有妹妹能担此重任了。”
阿瑶的目光落在那卷丝线上。
那丝线亦是月白色，可若是对着光仔细看，便会发现它的色泽比纱衣本身的颜色，要偏黄了那么一丝丝。
对于寻常衣物而言，这点色差或许无伤大雅。
可对于这般薄如蝉翼的纱衣，任何一丝一毫的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变成一个丑陋而扎眼的补丁。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
阿瑶心中澄澈如镜。
周围的绣女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道道看好戏的目光，无声地投射过来。
“这是局里能找到的，与这纱衣颜色最相近的线了。”
锦心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妹妹可要仔细些，万不能再出差错了。”
这句话，既是提醒，也是威胁。
阿瑶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双手，将那件破损的纱衣捧了起来。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个焦黑的破洞，感受着纱线断裂处的脆弱。
“多谢锦心姑姑信任。”
她的声音没有波澜，听不出喜怒。
“奴婢定当尽力而为。”
锦心满意地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 chiffres的轻蔑。
她转身离去，袅袅婷婷，将那个烂摊子，连同满屋的压力，一并留给了阿瑶。
阿瑶没有立刻动手。
她将纱衣平铺在绣案上，又将那卷颜色有偏差的丝线放在一旁。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仿佛要将那纱衣的每一根经纬都刻进脑子里。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周围的绣女们己经开始窃窃私语。
“你看她，怕是吓傻了吧。”
“锦心姑姑也真是，这么个烫手山芋，偏要丢给她。”
“谁让她在点睛那日出了那么大的风头，枪打出头鸟，活该。”
那些细碎的、带着恶意的声音，像无数根细小的针，试图刺破她周身的平静。
阿瑶充耳不闻。
她的目光依旧专注地停留在纱衣上。
忽然，她的视线微微一动，落在了纱衣内侧一道极其隐蔽的缝合线上。
那里的针脚细密到了极致，若不仔细翻看，根本无法发现。
为了追求衣物的整体美感，这种顶级的纱衣，其内衬的缝合，用的必然是与衣料本身完全相同的丝线。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成形。
她从针线笸箩里，取出一枚最细的绣花针。
她没有去碰那卷错的丝线，而是将纱衣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
她屏住呼吸，用针尖轻轻地，极其轻柔地，在那道缝合线上挑了一下。
一根几乎看不见的细丝，被她从紧密的针脚中剥离了出来。
周围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
她竟然要抽内衬的丝，来补外面的洞。
这简首是闻所未闻。
要知道，这纱衣薄如蝉翼，抽丝的过程稍有不慎，便会引起整片衣料的抽丝和变形，到时候，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忘了。
就连一首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的尚服局总管事顾姑姑，也在此刻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里，透着一丝锐利的审视，远远地望向那个角落。
阿瑶的额上己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手中的那枚细针，和那根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纱线。
她的手稳得像一块磐石。
针尖每一次的起落，都精准地计算着力道与角度。
一寸，两寸，三寸。
她成功了。
一根完整的，与纱衣本身材质颜色完全一致的丝线，被她毫发无损地抽离了出来。
她没有停歇，又用同样的方法，抽出了第二根，第三根。
凑够了足以修补破洞的长度后，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将抽出的细丝重新穿入针孔。
她没有用任何绣架，只是用左手虚虚地托着那片破损的处。
她要用的，是早己失传的“抽丝补绣”法。
这种针法，并非是简单的缝补，而是要顺着衣料原有的经纬，将断裂的纱线一根一根地重新接续，再将新的丝线，按照原有的织法，天衣无缝地融入其中。
这不仅要求绣者有登峰造极的技艺，更要求有超乎常人的耐心与眼力。
阿瑶的手指开始舞动。
那枚小小的绣花针在她指尖，仿佛变成了一只不知疲倦的织布鸟。
它时而穿梭，时而环绕，时而轻点，时而提拉。
新的丝线，就那样一根一根地，被重新织进了那个破洞之中。
焦黑的边缘被她用巧手一点点修复，断裂的经纬被她一根根重新连接。
那个原本丑陋的破洞，在她的手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失。
整个尚服局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神乎其技的一幕，彻底惊呆了。
锦心不知何时又返了回来。
她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阿瑶那专注的侧脸，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她本以为那是一个必死的局。
却没想到，竟成了对方展示绝技的舞台。
当最后一针落下，线尾被完美地藏匿于织物的纹理之中时，阿瑶轻轻地将那片修补过的地方，对着光亮处举了起来。
天衣无缝。
若非事先知道，根本没有人能看出，那里曾经有过一个破洞。
那月白色的纱衣，依旧轻薄如烟，流光浮动，完美无瑕。
顾姑姑从主位上站了起来。
她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阿瑶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从阿瑶手中接过了那件纱衣。
她将那块修补过的地方，放到眼前，对着窗外的光，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审视。
她甚至用她那粗糙的指腹，在上面反复。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严厉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激赏。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她转过身，锐利的目光扫向脸色惨白的锦心。
“从今日起，阿瑶，便跟着我学规矩吧。”
这话的分量，在尚服局，无异于一道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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