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每月初一都会分派新的活计。
这日清晨,顾姑姑端坐在主位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双目微阖。
锦心则手持一本册子,扬着下巴,声音清脆地念着一个个名字和对应的任务。
“李绣女,负责为皇后娘娘缝制秋日常服,图样是丹凤朝阳。”
“王绣女,负责为贤妃娘娘绣制披风,图样是喜鹊登梅。”
一个个被念到名字的绣女,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上前领了上好的丝绸和各色丝线。
能为高位嫔妃制衣,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和肯定。
锦心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落在了角落里的阿瑶身上。
“我自领了为苏淑妃娘娘绣制百蝶穿花宫装的活计。”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
苏淑妃如今圣眷正浓,六宫之中无人能及。
为她制衣,是尚服局最要紧的差事。
锦心亲自接下这活,既是彰显自己的地位,也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她依旧是尚服局当之无愧的第一绣女。
她身边的宫女立刻捧上一个巨大的描金托盘。
盘中是整匹的贡品云锦,色泽华美,光彩夺目。
一旁还配了上百种颜色的丝线,其中更有数卷珍贵的金线与孔雀羽线。
那份奢华,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锦心满意地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这才不紧不慢地翻到了册子的最后一页。
“阿瑶。”
她的声音轻轻扬起,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
阿瑶从角落里站起身,垂首应是。
“兰贵人那边,说想要一方素色的手帕,上面点缀些花样便可。”
锦心说着,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篮子里,取出了一方小小的白色绢帕。
那绢帕质地寻常,远比不上那些贡品云錦。
她又随手捻起几卷丝线,丢在了绢帕旁边。
那几卷丝线,全是深浅不一的墨绿色,再无其他杂色。
“这活计简单,不费什么功夫,正好交给你了。”
锦心的嘴角挂着温婉的笑意。
“图样嘛,就绣一株兰花吧,也算应了兰贵人的景。”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谁都知道,兰贵人入宫多年,早己失宠,平日里深居简出,与冷宫中的人也无甚分别。
为她绣手帕,还是最简单的兰花图样,这几乎算是一种发配。
与锦心那百蝶穿花的华丽任务相比,简首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围的绣女们投来的目光,由方才的审度,变成了此刻的同情与幸灾乐祸。
阿瑶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屈辱,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她只是安静地上前,伸出双手,将那方素白的绢帕和几卷墨绿色的丝线,郑重地捧在了手里。
仿佛那不是一件被人鄙弃的活计,而是一份稀世的珍宝。
“是,奴婢领命。”
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不起半点涟漪。
锦心看着她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说不出的烦闷。
她本想看她失措,看她难堪。
可对方的平静,却像一拳打在了空处,让她精心安排的羞辱显得毫无意义。
阿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将那方绢帕仔细地铺平,又将那几卷墨绿色的丝线一一排开。
从浓如墨苔的苍绿,到淡如春水的浅绿,一共五种色调。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丝线,感受着它们不同的质感。
另一边,锦心己经在一众绣女的簇拥下,展开了她那幅巨大的绣架。
云锦铺开,华光流转,她捻起金线,准备勾勒出牡丹那雍容华贵的轮廓。
阿瑶的世界里,却只有眼前这一方小小的素白天地。
她没有在绢帕上描画任何底稿。
那兰花的形态,早己在她心中勾勒了千百遍。
她捻起一根最细的绣花针,穿上了一股墨色最深的丝线。
针尖落下,悄然无声。
她用的不是尚服局绣娘们惯用的平针或乱针绣。
她用的是白描画法。
以针为笔,以线为墨。
一根单股的丝线,在她手下,却能表现出如同水墨画中笔锋的提、按、顿、挫。
一笔下去,是兰草的根部,沉稳而有力,仿佛扎根于坚实的土地。
针锋一转,丝线的走向变得飘逸灵动,那是兰叶的舒展之姿,带着一股迎风而立的傲骨。
她时而换上深一些的绿,时而又换上浅一些的青。
那几片简单的兰叶,竟被她用这几种单调的颜色,绣出了丰富的层次感。
仿佛能看到叶片的向阳面与背阴面,能感受到晨露滴落其上的。
周围的绣女们,不知不
觉间,竟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她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幅敷衍了事的粗糙作品。
却没想到,竟看到了一场无声的,由针线演绎的笔墨官司。
终于,她开始绣那朵兰花。
她选用了最浅的那一抹绿色丝线,几近于白。
针脚细密到了极致。
没有繁复的色彩堆砌,只有几笔简洁而精准的勾勒。
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兰花,就那样静静地,从素白的绢帕上生长了出来。
它不争不抢,不媚不俗。
就那样安静地开在角落里,仿佛身处空寂的山谷,独自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整幅手帕,大半都是留白。
可那留白,却并不显得空洞。
反而因为那株孤傲的兰花,显得意境高远,气韵悠长。
当最后一针落下,阿瑶轻轻吁了一口气。
她将手帕从绣绷上取下,仔细抚平。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在她手中,仿佛成了一件艺术品。
顾姑姑不知何时,己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阿瑶完成了这一切。
当阿瑶捧着手帕起身,准备上交时,顾姑姑伸出了手。
“给我看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阿瑶将手帕递了过去。
顾姑姑接过来,拿到窗边的光亮处,细细端详。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神乎其技的针法上,随即,又被那画中透出的风骨所吸引。
她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锦心那边,连第一朵牡丹的花瓣都还未绣完。
“画有风骨,绣有灵魂。”
顾姑姑缓缓开口,说出了八个字。
她的目光从手帕上移开,深深地看向阿瑶。
这个从浣衣局来的宫女,拥有的不仅仅是巧夺天工的技艺。
她的胸中,还藏着一片属于自己的山水丘壑。
这等心性与审美,远非锦心那种只知用金线堆砌富贵的绣匠可以比拟。
那方手帕,后来被送到了兰贵人手中。
又在一个寂寥的午后,被前来探望的皇帝无意中看到。
萧承嗣自幼修习书画,于丹青一道颇有造诣。
他拿起那方手令,只看了一眼,便被那空谷幽兰的意境所吸引。
“此帕何人所绣?”
他开口问道。
兰贵人受宠若惊,连忙回话。
“回皇上,是尚服局的一位名叫阿瑶的宫女所绣。”
“阿瑶……”
萧承嗣在口中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他想起了一个声音。
一个在假山后,用一句“弃马十三招,渡河搏一卒”点醒他棋局的清冷女声。
那个声音,似乎也叫……阿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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