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内弥漫着一种紧张而肃穆的气氛。
巨大的绣架被安置在大殿中央，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
一幅尚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平铺其上，其势己然恢弘。
这是为了万寿节献给太后的贺礼，整个尚服局上下，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不同于上次的点睛之笔，这次的绣制是一项集体工程。
数十名顶尖绣女各司其职，有人负责百鸟，有人负责祥云，有人负责梧桐。
而那最核心的凤凰，则被拆分成了数个部分，由资历最深的几位绣女共同完成。
锦心作为此次绣制的总掌事，正有条不紊地分派着各部分的图样。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当念到阿瑶的名字时，殿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几不可见地停顿了一下。
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汇聚到了那个安静的角落。
自从上次那件纱衣之后，顾姑姑便将阿瑶提到了身边，亲自教导。
这份恩宠，在尚服局内是独一份的。
锦心走到阿瑶面前，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精致得如同面具，看不出半点真实的情绪。
“阿瑶妹妹，这凤凰的尾羽，便交给你了。”
她将一卷描绘精细的图纸递了过去。
“这可是整幅图的点睛之笔，关乎着整体的气韵，万万不可出错。”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信任与期许，听起来体贴备至。
阿瑶垂首，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卷图纸。
“多谢锦心姑姑栽培，奴婢定不辱命。”
她的声音清冷，一如既往。
锦心看着她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随即又被温和的笑意所覆盖。
她转身离去，继续分派着其他的任务。
阿瑶回到自己的座位，将图纸缓缓展开。
图样画得极为精细，凤凰尾羽的每一根翎毛，每一处转折，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初看之下，图样繁复华美，毫无破绽。
她取出上好的丝线，按照图纸的要求，开始一丝不苟地绣制。
尚服局内，只剩下绣针穿透锦缎的沙沙声。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之中。
阿（瑶）的心思，却并不完全在那飞舞的针尖上。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座巨大的书库。
里面收藏着她入宫以来，所看过、记下的所有宫廷图样的规制与范本。
从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到皇后礼服上的翟鸟图，再到各宫嫔妃不同品阶所对应的花样纹饰，无一不包。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正在绣制的尾羽线条。
然而，当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根主羽的转折处时，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
这根线条的弧度，似乎比宫中典藏的《仪凤图》要陡峭了半分。
而旁边一根辅羽的末端，那微微上翘的角度，也与传统规制中“凤尾必收”的画法，有着细微的出入。
这半分的差异，一毫的出入，在单独的绣片上或许并不显眼。
可一旦到了最后拼接之时，当这片尾羽要与锦心亲手绣制的凤凰身体部分相结合时，便会造成无法弥补的错位与断裂感。
到那时，所有的罪责，都会归结于她这个负责绣制尾羽的人。
一个精巧而恶毒的陷阱。
她没有声张。
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锦心的方向。
她将那份图纸重新卷好，脸上神色未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
她继续按照图纸上的线条，绣了几针。
然后，她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起身走到了正在清点丝线的锦心面前。
她的姿态恭敬而谦卑。
“锦心姑姑，奴婢愚钝，对着图样有些地方的针法还是拿捏不准。”
“为求万全，奴婢想去库房查阅一下往年凤凰图样的针法旧例，还请姑姑恩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一个勤勉好学，为了不出差错而主动查阅资料的形象，跃然于眼前。
锦心心中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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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当她是故作姿态，想要在顾姑姑面前表现自己。
“去吧，勤勉是好事。”
她面上却大方地挥了挥手，笑容里满是赞许。
“早去早回，莫要耽误了工期。”
“谢姑姑。”
阿瑶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大殿。
尚服局的库房，位于一处偏僻的配殿。
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纸张与樟脑混合的味道。
一排排高大的木架上，堆满了各种图样范本与针法孤本。
这里是尚服局的心脏，也是阿瑶最喜欢的地方。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存放皇家礼制图样的一只紫檀木箱。
打开箱子，她取出了一卷己经有些泛黄的《鸾凤和鸣图》。
这是前朝一位绣工大师的传世之作，被视为凤凰图样的最高范本。
她将图卷缓缓展开。
画卷上那只凤凰的尾羽，线条流畅而舒展，每一根翎毛的角度都充满了韵律感，与她手中那份图纸的僵硬与错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没有将旧图带走。
她只是静静地看，默默地记。
将那正确的线条，正确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地刻进了脑子里。
回到绣房时，她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她没有去修正锦心给她的那份图纸。
她只是在下针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将那些错误的线条，一一纠正了过来。
她的绣片，与那份错误的图纸，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
拼接之日，如期而至。
顾姑姑亲临监督，整个尚服局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绣女们依次将自己负责的部分呈上。
一片片精美的绣片，被小心翼翼地拼接在了主图之上。
百鸟归林，祥云缭绕，一幅华美的画卷渐渐成形。
锦心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阿瑶，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她己经准备好了训斥之词。
当凤凰的身体与翅膀完美地拼接在一起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部分。
“阿瑶，你的尾羽。”
顾姑姑的声音响起。
阿瑶捧着她绣好的尾羽上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锦心的眼中，己经透出了胜利在望的快意。
阿瑶将绣片轻轻地，缓缓地，放在了那片预留的空白位置上。
严丝合缝。
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那凤凰的尾羽与身体流畅地衔接在一起，线条舒展，气韵天成，仿佛本就该是那样。
整只凤凰，在这一刻，彻底活了过来，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华贵与威严。
锦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完美无瑕的拼接处，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怎么可能？
顾姑姑缓缓走上前。
她的目光没有在华美的绣品上停留太久，反而转向了那份被阿瑶随手放在一旁的图纸上。
她伸手将图纸拿了起来。
她只看了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阿瑶。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了然，最终化为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赞许。
“遇事不乱，心中有数，还能顾全大局。”
顾姑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阿瑶，你很好。”
她没有点破锦心的伎俩，也没有追究图纸的错误。
但她的这番话，比任何严厉的惩罚，都更让锦心难堪。
阿瑶垂下头，轻声回道。
“是姑姑教导有方。”
不争功，不诿过。
那份沉稳与大气，让顾姑姑眼中的赞赏，又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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