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服局正殿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的绣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殿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上,静静地躺着一件礼服。
那不是寻常的衣物。
那是皇后的凤袍,为三日后亲蚕礼大典所备。
凤袍以最上等的金丝银线绣成,九只凤凰形态各异,环绕其上,羽翼间点缀着细碎的南海珍珠与宝石,华贵到了极致。
可此刻,这件象征着国母威仪的凤袍上,却出现了一处致命的瑕疵。
在凤凰眼部的位置,本该镶嵌着一颗圆润硕大的东珠,如今却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线结。
那颗脱落的东珠,正被供奉在一个明黄色的丝绒托盘里,静静地躺在凤袍旁边。
它圆润光洁,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此刻却像是一只审判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殿内每一个人苍白的脸。
顾姑姑的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她那双一向严厉的眼睛里,此刻也染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焦灼。
这凤袍是三层织锦加两层软缎缝制而成,其间还有无数层衬里与绣样,层层叠叠,厚重无比。
东珠的位置又恰好在最显眼的正面。
若要将其重新固定,唯一的办法便是从内部下针。
可这凤袍早己完工封边,浑然一体,根本不可能拆解。
强行从外面下针,哪怕用最细的针,也必然会在那光滑如镜的金线绣面上,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针眼。
那是对皇后威仪的亵渎,是足以让整个尚服局人头落地的弥天大罪。
“谁,有法子。”
顾姑姑的声音沙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心头。
无人应答。
殿内一片死寂。
资历最老的几位掌事姑姑都紧锁着眉头,不住地摇头。
锦心站在人群前列,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往日里的高傲与得意,此刻荡然无存。
她知道,这件差事,她接不了。
谁都接不了。
这是一个死局。
顾姑姑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姑姑,奴婢愿意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从角落里走出的纤细身影。
是阿瑶。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顾姑姑的眼神猛地一凝,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有几成把握。”
“奴婢不敢说十成。”
阿瑶的声音平稳依旧。
“但若不试,便连一成的机会也没有。”
她的镇定,与周围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姑姑盯着她看了许久,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需要什么。”
“奴婢需要一根冰蚕丝,还有一根特制的弯头针。”
阿瑶说出了两个极其生僻的名字。
冰蚕丝。
传说中产自极北之地的天材地宝,其丝坚韧无比,却又细若游丝,在光下几近透明。
弯头针。
一种针头呈弧形的特制绣花针,专用于处理一些常人无法下针的刁钻角度。
这两样东西,寻常绣女莫说使用,便是连听都未曾听说过。
顾姑姑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没有多问,只是立刻吩咐人去她的私库中取来。
很快,东西便备齐了。
那根冰蚕丝被小心地放在一方黑色的丝绒上,若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那枚弯头针则静静地躺在一个小巧的针盒里,针头那诡异的弧度,让所有人都看不出该如何使用。
阿瑶净了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长案之前。
她没有立刻去碰那件凤袍。
她先是拿起那颗东珠,仔细观察着底部那个微小的孔洞。
然后,她又俯下身,将脸颊几乎贴在了凤袍上,目光专注地审视着那个脱落点周围的每一根金线,每一寸织物的经纬。
仿佛在与这件华美的衣物,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许久之后,她才首起身。
她将那根几乎看不见的冰蚕丝,举重若轻地穿过了弯头针那奇异的针孔。
她的手,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没有从凤袍的正面下手。
她轻轻地,将凤袍的下摆掀起一角,露出了最里面的一层衬里。
她找到了衬里上一处极其隐蔽的接缝处。
那里是整件凤袍唯一可以下针的“活口”。
她屏住呼吸,将那枚弯头针,从那道接缝的缝隙中,缓缓刺了进去。
针尖没入了凤袍厚重的夹层之中,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停止了。
她们完全无法想象,那枚针,将如何在黑暗而复杂的衣料夹层中,找到正确的路径。
阿瑶闭上了眼睛。
她的左手,轻轻地覆在凤袍正面,那颗东珠脱落的位置上。
她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在光滑的绣面上极其轻微地移动着。
她在感受。
感受那枚弯头针在层层织物间穿行的微弱触感。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漫长。
殿内的空气,凝重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忽然,阿瑶的左手食指,在一个点上停住了。
她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
她的右手手腕,以一个极其精妙的力道,轻轻一旋。
奇迹发生了。
那枚弯头针的针尖,竟分毫不差地,从那颗东杜脱落留下的那个细微的线孔中,探出了头。
它没有损伤任何一根金线,没有破坏任何一处绣样。
它就像一条有灵性的鱼,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唯一的出口。
满殿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阿瑶没有理会周围的惊叹。
她迅速地将东珠穿过针尖,然后右手再次发力,将弯头针缓缓地,又从原路退了回去。
最关键的一步,是在内部打结。
这比穿针更难上百倍。
阿瑶将冰蚕丝的两端,都留在了衬里的那一侧。
她依靠着指尖最细微的触感,在完全看不见的情况下,在那狭小的空间里,打了一个牢固而精巧的双环结。
当她将多余的线头剪断,并将那处接缝抚平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她将凤袍重新铺平。
那颗东珠,己经稳稳地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
它被固定得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脱落过。
顾姑姑快步上前,几乎是抢过了凤袍。
她将那处地方翻来覆去地看,甚至用指甲用力地抠了抠那颗东珠。
纹丝不动。
她又将正面举到光亮处,仔仔细细地检查。
没有针眼。
没有痕迹。
完美得如同天造地设。
顾姑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后怕,有庆幸,更有无以复加的震撼。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阿瑶。
那双一向严厉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是看一件稀世珍宝的眼神。
“好。”
她郑重地说道。
“从今往后,宫里所有最机密,最要紧的针线活,都由你来处置。”
这句话,在尚服局,便是一道金口玉言的谕旨。
它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传奇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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