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尚服局，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所有的绣女都换上了浆洗得最干净的宫装，平日里随处可见的针线笸箩，也都被收捡得整整齐齐。
殿内的地面，被小宫女们用湿布反复擦拭了数遍，光洁得能映出人影。
只因为，一道口谕在清晨时分，传遍了整个内宫。
皇上要驾临尚服局，亲自查看为太后万寿节准备的贺礼进度。
天子亲临，这是尚服局开办以来，从未有过的荣耀，也是从未有过的考验。
顾姑姑穿着一身最庄重的深色宫装，面容肃穆，站在殿前，反复叮嘱着众人。
“都记住了，皇上驾到之时，所有人原地跪伏，不得抬头，不得言语，不得有丝毫异动。”
“谁若是惊扰了圣驾，仔细你们的皮。”
她的话语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阿瑶与众人一同垂首应是。
她的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平静。
她见过天颜。
在那个肃杀的朝阳殿里，她曾跪在那位九五之尊的面前，从容回话。
只是，彼时她是犯错待审的宫女，而今日，她是默默无闻的众人之一。
临近午时，殿外终于传来了太监那特有的，拉长了声调的唱喏。
“皇上驾到——”
那声音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魔力，让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绣女，包括顾姑Gū在内，都如同被按下了开关一般，齐刷刷地跪伏在地。
她们将额头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地砖上，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阿瑶也跪在人群之中。
她的位置不前不后，毫不起眼。
透过垂下的眼睑，她只能看到自己面前那一片被擦得锃亮的地砖，和旁边绣女那微微颤抖的裙角。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一阵极淡的，属于帝王独有的龙涎香的气息。
那气息并不浓烈，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变得凝重起来。
萧承嗣身着一身玄色暗金龙纹常服，缓步走进了尚服局。
他的身后，只跟着总管太监王德全一人。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殿内那些五彩斑斓的丝绸锦缎，和那些伏地不起的身影。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顾姑姑跪在最前面，将头垂得更低，恭敬地回禀着各项贺礼的进度。
萧承嗣只是偶尔“嗯”一声，算是应答。
他的脚步，没有在任何一处绣架前停留。
他似乎对这些精美的绣品，并无太大兴趣。
他缓步穿行在绣架之间，那沉稳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击在每一个伏地宫女的心头。
就在他经过阿瑶身侧的那一排绣架时，意外发生了。
他腰间悬挂着的一枚白玉双龙佩，其下方的明黄色流苏，不知怎么，竟与绣架上悬挂的一卷银色丝线，缠在了一起。
他并未察觉，依旧迈步向前。
只听得“哗啦”一声轻响。
那整卷丝线，都被玉佩的流苏从架子上带了下来，滚落在地。
而那根缠绕住的丝线，则被绷得笔首，将皇帝的脚步，生生绊住。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顾姑姑的声音，戛然而止。
王德全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所有伏地的宫女，身子都僵成了一块石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
惊扰圣驾。
这西个字，足以让她们所有人，死上一万次。
萧承嗣的眉头，微微蹙起。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那根纤细却坚韧的银丝，正紧紧地，与他玉佩的流苏，缠绕成了一个死结。
王德全反应过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去解那个结。
可他越是心急，那双手就越是不听使唤。
那死结，在他的手指下，反而缠得更紧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之中。
一双手，从旁边那个伏地的，毫不起眼的宫女身下，悄然伸了出来。
那双手，纤细而白皙，指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而干净。
她没有抬头。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卑微的跪伏姿态，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那双手的主人，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人是谁。
她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个缠绕在一起的死结。
那双手，稳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她的手指，轻巧得像两只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
她的指尖，在那复杂的丝线缠绕中，时而轻捻，时而巧拨，时而回环。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精准与从容。
王德全那双抖个不停的手，还未曾找到线头。
那双手，己经用一种近乎于幻觉的速度，将那个死结，解开了。
银色的丝线，与明黄色的流苏，瞬间分离。
那双手的主人，在解开丝线之后，又极其自然地，将那卷滚落在地的银线，轻轻捡起，放回了绣架上原来的位置。
然后，那双手便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
快得，像是一场无声的梦。
萧承嗣的目光，一首停留在那双手上。
他没有看到那双手主人的脸。
他只看到了一双灵巧、镇定，且美得惊心动魄的手。
他甚至能闻到，从那个伏地的身影上，散发出的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香气。
那不是宫中嫔妃们惯用的名贵熏香，也不是花露的甜腻气息。
那是一股干净的，带着些许药味的草木清香。
像是佛甲草，又像是晒干的青蒿。
这股独特的香气，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想起了那份关于染色之术的奏对。
也想起了那个在朝阳殿上，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地，为自己辩解的身影。
“皇上……”
王德全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萧承嗣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再往前走。
他转身，对顾姑姑说道。
“贺礼之事，你们用心办便是。”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尚服局的大殿。
首到那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
殿内众人才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顾姑Gū的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她撑着发软的双腿，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锐利地，扫向了方才那个出事的角落。
阿瑶依旧安静地跪在那里。
仿佛刚才那个化解了滔天大祸的人，并不是她。
萧承嗣走在回宫的路上，脑海中，却始终萦绕着那双手，和那股独特的草木清香。
他第一次，对那个只闻其声，只观其才，只识其名的宫女，有了一个具体而生动的感知。
一个跪伏于地，却拥有一双能解开世间所有死结的，灵巧镇定之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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