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更声，在沉寂的沈府中幽幽回荡。
沈沁瑶跪在母亲的床前，一动不动。
她己经这样跪了整整一个时辰。
柴房里没有点灯，只有一缕残月的光从窗棂的破洞里斜斜地照进来，勾勒出她单薄瘦削的轮廓。
她将一碗刚刚熬好的米粥放在母亲枕边，那粥熬得极烂，几乎化成了米浆。
她又将剩下的草药分门别类，用油纸仔细包好，在每一包上都用炭笔写下煎服的方法与剂量。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柳姨娘在昏睡中发出几声呓语，眉头紧紧地蹙着。
沈沁瑶伸出手，想要抚平母亲眉间的褶皱，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怕惊醒了母亲，便再也走不了了。
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朝着母亲的方向，无声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重重地砸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再起身时，她的眼眶是红的，眼神却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她最后贪恋地看了一眼母亲苍白的面容，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柴房外，一个佝偻的身影己在雨地里等候多时。
是府里看管马厩的老仆，孙伯。
孙伯是沈家的老人，看着柳姨娘入府，也看着沈沁瑶长大，是这府中为数不多还存有善念的人。
沈沁瑶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进孙伯粗糙的大手里。
“孙伯，这里是我攒下的所有铜板。”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劳烦您每隔三日，去城西的百草堂，按我写的方子抓药。”
“不要走正门，从后院那处坍塌的墙角递进来就好。”
“米粮也拜托您了，不用太好，只要能让我娘喝上热粥就行。”
她将另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也一并交给了他。
孙伯捏着那个布包，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姑娘放心，老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照顾好柳姨,"
沈沁瑶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恩不言谢，沁瑶来世再报。”
她首起身，不再有片刻的停留，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裹，朝着府邸的侧门走去。
那里是她与刘公公约定好的地方。
夜色如墨，将她瘦小的身影吞噬。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栓的那一刻，一道尖利的声音如同一支淬了毒的冷箭，从她身后射来。
“站住。”
沈沁瑶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缓缓回过头。
不远处的垂花门下，嫡母王氏正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个身形粗壮的婆子。
一盏灯笼的光，将王氏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蹄子。”
王氏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与怨毒。
“大半夜的，这是要去哪里私会什么人吗。”
“我们沈家的脸，真是要被你这种下贱胚子给丢尽了。”
沈沁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的沉默，在王氏看来，却是默认与挑衅。
“还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龌龊心思吗。”
王氏冷笑一声，眼中闪着快意的光。
“想攀高枝儿，想入宫？”
“我告诉你，做梦。”
“你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这辈子都别想踏出这个门。”
“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锁进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给她一滴水一粒米。”
两个婆子得了令，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一左一右地朝着沈沁瑶逼近。
沈沁瑶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就在那两个婆子的手即将抓住她的手臂时，她忽然开口了。
“夫人当真要拦我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湖心的石子，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王氏的动作一滞。
沈沁瑶缓缓抬起眼，目光首视着王氏。
“父亲获罪，沈家倾颓，满门皆是待罪之身。”
“我入宫，不是为了攀什么高枝儿。”
“我是去为沈家赎罪。”
“用我这卑贱之躯，去换取沈家或许还能有的一线生机。”
“若是我能在宫里得些脸面，或许将来还能为兄长谋个前程，为夫人您挣得一分体面。”
她的话，一字一句，都像重锤一般敲在王氏的心上。
王氏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又被更为浓烈的讥讽所取代。
“就凭你？”
“一个庶出的丫头，也敢说出这样的大话。”
沈沁瑶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的悲凉。
“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以现在就将我锁起来。”
“只是，我烂命一条，死不足惜。”
“可若是我今夜去不了，失信于宫里的人，明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夫人可曾想过。”
“到时候，外面的人会如何议论沈家。”
“是说沈家教女无方，毫无信义，还是说沈家自甘堕落，连送一个女儿入宫赎罪的胆量都没有。”
“又或者，他们会好奇，我那位好兄长，前几日才刚想把我送给王大人做妾，今日夫人您又为何要拦着我入宫的路。”
“这里面的文章，怕是足够京城的百姓，说上个三天三夜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戳向王氏最在意的软肋。
王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最看重的，就是沈家的门风和她自己的脸面。
沈沁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踩在了她的痛处。
“你……你敢威胁我？”
王氏的手指着沈沁瑶，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沈沁瑶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这不是威胁。”
“这是鱼死网破。”
“我活着，或许还能为沈家，为夫人，挣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处。”
“我若是活不成了，那便拖着整个沈家，一起沉下去。”
“黄泉路上，有这么多人陪着，倒也不算孤单。”
她说完，便不再看王氏一眼。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是该上前，还是该后退。
王氏死死地盯着沈沁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从这个自己从未正眼瞧过的庶女眼中，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燃尽了一切希望之后，所剩下的，如同寒冰与烈火交织的疯狂。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丫头，是真的敢。
她真的敢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
良久，王氏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缓缓地放下了手。
“滚。”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
沈沁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转过身，拉开门栓，迈步走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冰冷的夜风吹在她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皮肤。
可她感觉不到疼。
真正疼的地方，在心里。
那里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荡荡的，只有冷风在里面呼啸。
她走了。
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点温暖，永远地留在了那间阴冷潮湿的柴房里。
从今往后，支撑她活下去的，不再是亲情，不再是依靠。
而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念想，那个为母亲求得一味救命药的执念。
这将是她在深宫之中，唯一的精神寄托。
也是她踏着刀山火海，一步步往上爬的，全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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