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色的宫墙高得望不见顶，仿佛一道天堑，将墙内墙外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沉重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发出的“吱嘎”声响，像是巨兽合上了它的嘴。
沈沁瑶，不，从现在开始，她叫阿瑶。
她随着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被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太监领着，穿过一道又一道冰冷的宫门。
太监的步子又快又碎，没有人敢掉队，也没有人敢说话。
西周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庄严与肃穆。
最终，她们在一处宽阔的庭院前停了下来。
庭院门口的牌匾上，刻着“掖庭宫”三个字。
老太监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的一卷名册，开始分派她们的去处。
“张家秀，司膳司。”
“王春妮，司设司。”
被念到名字的女孩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庆幸与喜悦。
那都是宫里相对体面的差事。
“李翠儿。”
太监尖细的嗓音念到了她的名字。
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不耐烦地一挥手。
“名字拗口，以后就叫阿瑶吧。”
“浣衣局。”
这三个字一出口，周围立刻投来了几道同情的目光。
浣衣局，是这宫里最苦最累的地方，是所有宫女避之不及的去处。
阿瑶的心微微一沉，但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她只是安静地垂下头，应了一声“是”。
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很快便将她和其他几个同样被分到浣衣局的女孩领走了。
浣衣局里终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皂角与霉味的气息。
巨大的木盆一个挨着一个，冒着腾腾的热气。
十几个宫女正埋头搓洗衣物，木槌捶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生疼。
领她们来的嬷嬷姓孙，是这里的管事。
孙嬷嬷的目光像淬了油的细针，在每一个新来的宫女身上扎来扎去。
她的手指不经意地从一个女孩的发髻上掠过，一枚小小的银钗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她的袖中。
另一个女孩则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荷包。
孙嬷嬷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对那两个女孩的态度立刻和善了不少。
轮到阿瑶时，孙嬷嬷只在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上扫了一眼，便轻蔑地哼了一声，连手都懒得抬一下。
她知道，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油水可捞的穷丫头。
于是，阿瑶的住处被分在了通铺最末尾的角落。
那里紧挨着一扇关不严的窗户，冷风像蛇一样从缝隙里钻进来。
褥子也是最薄的，里面填充的芦花早己结成了硬块，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她的活计，自然也是最重的。
别人洗的是主子娘娘们轻薄柔软的丝绸衣衫，而她分到的，则是一大筐从内侍监送来的，又厚又脏的内侍服。
那粗糙的布料磨得她指尖生疼，上面凝固的汗渍与污垢，需要用最烈的碱水才能勉强洗净。
第一天下来，她的双手便被碱水泡得又红又肿，像两只发胀的胡萝卜。
十根手指的指关节火辣辣地疼，腰和后背更是像要断掉一般，酸痛得首不起来。
同屋的宫女见她这副模样，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却无一人上前安慰。
阿瑶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默默地回到自己那冰冷的铺位上，用牙齿咬着衣角，将手上被布料磨破的水泡一个一个挑开。
剧烈的疼痛让她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可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时间抱怨，更没有资格叫苦。
从第二天起，她便开始一边干活，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浣衣局里的一切。
她的眼睛，像一台最精密的仪器，记录着每一个细节。
她看到，孙嬷嬷虽然是这里的管事，但每次见到一个从钟粹宫来的小太监，都会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
这说明，孙嬷嬷的背后，靠着的是钟粹宫里的某位主子。
她看到，宫女们也分成了三六九等。
以一个名叫春桃的大宫女为首的一群人，总是能分到最轻省的活计，她们洗的都是贵妃娘娘的贴身衣物，用的也是最上等的香胰子。
而像她这样的新人，或是那些不得势的，则只能在院子角落里，用最粗劣的皂角，洗着最肮脏的衣服。
她还注意到，浣衣局的工作流程有着严格的规定。
不同主子宫里的衣物，要用不同颜色的竹篮分开装。
不同质地的布料，需要用不同的力道和工具来清洗。
洗净的衣物，要按照官阶等级，分先后次序晾晒在不同的区域。
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没有人会教你，只能靠自己去看，去记。
一旦弄错，轻则一顿板子，重则被赶出宫去。
阿瑶将这一切都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每天除了干活，就是沉默。
但她的耳朵却始终竖着，不错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她听着那些宫女们在洗衣的间隙，压低声音议论着各宫主子们的恩宠消长，议论着哪个太监又得了赏，哪个姐妹又因为犯错被罚去了慎刑司。
这些看似琐碎的闲言碎语，在她心里，却慢慢拼凑出了一幅庞大而复杂的宫廷人事图。
她的手脚也变得越来越麻利。
她不再像第一天那样手忙脚乱。
她学会了先用皂角水浸泡那些最顽固的油渍。
她挥动棒槌的动作变得富有节奏，每一次落下都用上了腰部的力气，既省力又有效。
她总是在规定的时间内，第一个将自己负责的那一大筐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会主动去帮着收拾院子，或是整理晾晒好的衣物。
她做得不动声色，既不刻意讨好谁，也不显得过分殷勤。
渐渐地，孙嬷嬷看她的眼神，虽然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至少不再像当初那般充满了鄙夷。
那些原本对她冷嘲热讽的宫女，见她只是个埋头干活的闷葫芦，既不争抢也不抱怨，便也渐渐失了捉弄她的兴趣。
阿瑶就这样，在浣衣局这个最底层的地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块小小的、可以暂时喘息的立足之地。
夜深了，通铺上传来其余宫女均匀的呼吸声。
阿瑶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白日里的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放。
孙嬷嬷贪婪的眼神，春桃的颐指气使，小宫女之间的拉帮结派。
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
在这里，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都可能粉身碎骨。
她缓缓闭上眼睛。
多看，多听，少说。
这是她在这吃人的地方，活下去的第一道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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