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透过御花园暖阁的琉璃窗，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阁内地龙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与新烹茶水的混合气息，温暖如春。
皇帝萧承嗣今日兴致颇高，特意召了几位近来受宠的妃嫔，共赏一幅新得的前朝名画。
苏淑妃与丽嫔一左一右地伴在君王身侧，巧笑嫣然，语声清脆。
林贵人则安静地坐得稍远一些，手中捧着一杯尚有余温的碧螺春，指尖微微泛白。
那幅名为《秋山归雁图》的画卷，正由两个小太监执着，缓缓在众人面前展开。
画卷甫一展开，阁内便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赞叹之声。
画上是层峦叠嶂的秋日山景，用笔苍劲有力，设色古雅沉静。
远处的群山被笼罩在缥缈的云雾之中，近处的枫林则红得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
几只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列，正向着远方飞去，给这静谧的山水增添了一丝动感与萧索。
“陛下，您瞧这山石的皴法，刚劲有力，真乃大家手笔。”
苏淑妃纤纤玉指，遥遥指向画卷，言辞间满是恰到好处的恭维。
丽嫔也不甘示弱，立刻接话道。
“淑妃姐姐说的是，臣妾瞧着，这画上的枫叶更是绝了，竟像是用胭脂染就的一般，真真是气韵生动。”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将画中山石草木、笔墨章法，都夸了个遍。
每一个词都用得精妙，显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
萧承嗣含笑听着，不时地点点头，目光却始终胶着在那幅画上，眼神深邃，让人看不出他真实的情绪。
林贵人端坐着，手中的茶水己经失了温度，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了。
论书画鉴赏，她自幼也曾涉猎，却远不及苏淑妃她们那般精通。
那些专业的术语，她一个也说不上来。
此刻，她在这满室的溢美之词中，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她的沉默，在周围的热闹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能感觉到，丽嫔那带着几分轻蔑的目光，正不时地向她瞟来。
那目光仿佛在说，看吧，到底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上不得台面。
林贵人的脸颊微微发烫，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的脑海中，不由得回响起昨夜在瑶光殿内，沁瑶对她说的话。
那时，沁瑶也是这般安静地站在她身旁，手中捧着一本关于这幅《秋山归雁图》的画册。
“主子，明日赏画，您不必与旁人争论画技。”
“这幅画的精妙，不在于笔，而在于骨。”
“作此画的前朝大儒王景明，一生忠烈，国破之时，他拒不降敌，隐居山林，至死都穿着前朝的衣冠。”
“他画的不是山水，而是他心中的故国，是他宁折不弯的风骨。”
沁瑶的声音，清冷而沉静，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进了她的心里。
林贵人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慌乱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澄明。
萧承嗣的目光，恰好在此时从画卷上移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你们都说这画好，那便说说，它究竟好在何处。”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较。
苏淑妃与丽嫔的夸赞之词，一时都停住了。
她们刚才说的，己是她们所能想到的全部。
此刻再让她们说出更深一层的东西，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阁内的气氛，瞬间有了一丝微妙的凝滞。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却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臣妾愚钝，不懂什么笔墨章法。”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林贵人。
她己然站起身，对着皇帝的方向，微微屈膝。
丽嫔的嘴角，己经忍不住向上扬起，准备看她的笑话。
只听林贵人继续说道。
“在臣妾看来，这画中山水虽美，层林尽染，气势磅礴，却终究及不上画中那位心怀故国的文人风骨。”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满室皆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丝错愕，聚焦在她的身上。
萧承嗣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感兴趣的神情。
“哦？”
他身体微微前倾，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贵人稳了稳心神，将昨夜沁瑶所讲的那个故事，用自己的言语，娓娓道来。
“据闻，此画的作者王老先生，在故国倾覆之后，便隐居于此山之中。”
“他每日登高远眺，望的不是风景，而是再也回不去的故都。”
“画中那几只向南而飞的归雁，或许便是他自己的化身，是他至死不渝的拳拳之心。”
“所以臣妾觉得，这幅画最动人的，不是技法，而是其中蕴含的那份家国情怀与不屈气节。”
话音落下，暖阁之内，落针可闻。
苏淑妃和丽嫔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她们费尽心思夸赞的笔墨技法，在“家国情怀”与“不屈气节”这八个字面前，瞬间显得无比浅薄，无比匠气。
萧承嗣定定地看着林贵人，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光彩。
他身为帝王，最欣赏的，便是这般有风骨的忠贞之士。
林贵人的这番话，没有一个字是在奉承他，却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他忽然朗声笑了起来。
“说得好！”
“说得好啊！”
他站起身，亲自走到林贵人面前，扶起了她。
“宫中都说你温柔娴静，朕今日才知，你心中竟有如此丘壑。”
他拉着她的手，一同走到那幅画前，神情亲昵。
“你再与朕说说，你还看出了些什么。”
那一刻，苏淑妃与丽嫔仿佛都成了透明的背景。
整个暖阁，都成了皇帝与林贵人二人的天地。
他们从王景明的生平，谈到前朝的诗词，又从诗词，谈到了治国安邦的道理。
林贵人起初还有些紧张，但见皇帝兴致盎然，谈吐间并无半分帝王的架子，便也渐渐放开了。
那些沁瑶平日里有意无意教给她的典故与见识，此刻都化作了她口中从容不迫的言语。
阳光透过窗棂，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光洁的地砖上，显得无比和谐。
在场的众人，都看得分明。
皇帝看林贵人的眼神，己经变了。
那不再是单纯对一个美貌女子的宠幸，而是多了一份欣赏，一份尊重，一份寻得知己的欣喜。
他们的关系，在这一幅画，一番话之后，己经悄然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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