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寿辰的消息，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遍了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风里裹挟着的是机遇，是荣宠，也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瑶光殿内，林贵人看着那份内务府送来的寿礼参考名录，秀气的眉头却紧紧地蹙了起来。
那名录上的每一件物品，都珠光宝气，价值连城。
南海进贡的夜明珠，西域上贡的羊脂玉佛，还有一整套赤金打造的累丝嵌宝头面。
她的指尖在那些华丽的名字上轻轻划过，带来的是一阵冰凉的触感。
这些东西，莫说她没有，便是她家族鼎盛之时，也未必能轻易拿出。
前几日皇上赏赐的东西虽多，可那些都是御赐之物，是恩典，是体面，断没有转手就拿去送礼的道理。
她的家底，在这深宫之中，终究是单薄了些。
一旁的沁瑶正将一碟新剥好的橘瓣送到她手边，橘子的清甜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看见了林贵人眼中的那一抹愁色。
“主子可是为了太后的寿礼烦心。”
林贵人拿起一瓣橘子，却迟迟没有送入口中，只是无意识地捻着。
“苏淑妃娘家是镇国公府，她送出的礼，定然是石破天惊的。”
“丽嫔的父亲又是户部尚书，掌管着天下钱粮，奇珍异宝自然也是不缺的。”
“我若是送得轻了，岂不是要被她们在背后耻笑，说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这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是她复宠之后，在后宫众人面前的第一份正式答卷。
答得好了，是锦上添花。
答得不好，便会沦为笑柄，连带着皇上赏下的这份恩宠，似乎都会蒙上一层尘埃。
沁瑶沉默了片刻，将桌上的礼单轻轻地合了起来。
“主子，金玉有价，心意却是无价的。”
“太后身处九重宫阙，什么样的稀世珍宝没有见过。”
“我们若是以己之短，去攻他人之长，自然是讨不到好处的。”
林贵人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那依你的意思……”
沁瑶没有立刻回答。
她知道，想要送出一份能真正打动人心的礼物，首先要做的，是了解收礼之人心中最想要的是什么。
第二日，小禄子便借着去司制房送东西的机会，绕到了慈宁宫附近。
他没有进去，只是和守门的一个相熟的老太监闲聊了几句家常。
回来的时候，他将听来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沁瑶。
“听那老哥哥说，太后近来时常念叨，说宫里的景致虽好，却看腻了。”
“她老人家总会对着西南方向出神，嘴里念叨着什么‘南边的田埂’，‘村口的歪脖子柳树’。”
沁瑶的心中微微一动。
她记得，宫中档案里有过记载，太后的娘家，出身于江南的鱼米之乡。
那是一个山清水秀，遍地桑麻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一颗种子，在她心中悄然发芽。
她回到殿内，对林贵人附耳低语了几句。
林贵人听完，脸上先是惊讶，随即转为犹疑。
“麦秆？”
“用这最寻常不过的麦秆做贺礼，是不是太……太寒酸了些。”
沁瑶的眼神清亮而笃定。
“主子，寻常之物，方显手艺之巧。”
“更重要的是，这份礼，送的是一份念想，一份旁人给不了的乡情。”
她从自己的房间里取来早己备好的东西。
那是一些被挑选得粗细均匀，色泽金黄的麦秆。
经过特殊的药水浸泡，又仔细地熏蒸晾晒，这些原本脆弱的麦秆，变得柔韧而富有光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沁瑶先是铺开一张素色的绢布，用极细的炭笔，在上面勾勒出一幅江南水乡的图景。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一座小小的石桥，桥边一棵苍劲的柳树，田埂上仿佛还有牧童在遥遥相望。
那画面的布局，正是她从一本介绍江南风物的杂记中看到的，太后故乡最具代表性的景致。
随后，她手把手地教林贵人，如何将那些麦秆剖开，压平，再根据画面的需要，用特制的烙铁，烫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这是一件极为耗费心神的水磨工夫。
林贵人起初还有些笨拙，但在沁瑶的耐心指导下，她的动作渐渐变得熟练起来。
连续几日，瑶光殿的主仆二人都闭门不出。
殿内的宫人们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却不知她们究竟在忙碌些什么。
当最后一根麦秆被粘贴到画卷上时，林贵人看着眼前的成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眼前的这幅麦秆画，虽然没有金玉的璀璨，却有一种质朴而温暖的力量。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上面，那金色的麦秆仿佛在闪闪发光，画中的田园风光，栩栩如生，宛若真实。
太后寿辰那日，慈宁宫里热闹非凡。
各宫的妃嫔都盛装出席，争奇斗艳。
贺礼被一件件地呈上来。
苏淑妃献上的是一尊高达三尺的白玉观音像，雕工精美，玉质温润，引来一片赞叹。
丽嫔则送上了一对儿会学舌的西域鹦鹉，羽毛绚丽，口齿伶俐，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太后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对每一份礼物都点头称赞，却看不出格外的欢喜。
轮到林贵人献礼时，当内侍高声唱出“麦秆画一幅”时，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少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错愕和鄙夷的神色。
丽嫔更是没忍住，用帕子掩着嘴，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在这一众奢华的贺礼中，一幅麦秆画，实在是显得太过寒酸，太过不合时宜。
那幅画被两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展开，呈现在太后面前。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幅画上。
起初，太后脸上的笑容依旧是淡淡的。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画卷上时，那笑容却一点点地凝固了。
她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异。
“拿近些，让哀家仔细瞧瞧。”
画被送到了她的跟前。
太后的目光，在那座石桥，那棵柳树，那片田野上，一寸寸地流连。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迷蒙，仿佛穿透了这幅画，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这……这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贵人适时地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温婉柔和。
“臣妾听闻太后时常感怀故乡，便斗胆，用这乡野间最常见的麦秆，编织了这幅家乡的景致。”
“臣妾知道，此物鄙陋，难登大雅之堂，比不得姐姐们送的奇珍异宝。”
“但这是臣妾一针一线，亲手所制，只盼着能博太后一笑，稍解您的思乡之情。”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卑不亢。
太后伸出手，那只戴着翡翠护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画卷上那由麦秆构成的田埂。
那粗糙的质感，仿佛带着故乡泥土的气息。
她的眼眶，竟微微地有些了。
“好，好孩子。”
她抬起头，看向林贵人，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赞许。
“你有这份纯孝之心，比什么金山银山都要贵重。”
“这件礼物，是哀家今日收到的，最合心意的。”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苏淑妃和丽嫔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眼神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谁也想不到，这份最不起眼的礼物，竟拔了头筹。
太后不仅留下了那幅画，还当场赏赐了林贵人一支极为名贵的东珠发簪。
林贵人谢恩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喜悦。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人群后方的沁瑶。
沁瑶对她微微颔首，清冷的眼眸中，波澜不惊。
太后的目光，也顺着林贵人的视线，落在了沁瑶的身上。
她想起了那把巧夺天工的团扇，又想起了眼前这幅别出心裁的麦秆画。
这个名叫阿瑶的宫女，当真是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的嘴角，逸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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