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司仪太监那高亢的唱报声响起时，沁瑶刚刚为那根冰蚕丝琴弦，校准了最后一个音。
琴音清越，穿透了后台的喧嚣。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松弛。
林嫔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准备登台。
她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镇定与自信。
沁瑶最后一次为她整理着衣襟，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琴案上那本摊开的曲谱上。
那是一本用锦缎做封面的手抄谱。
为了防止出错，这曲谱是林嫔亲手一遍遍謄写的，上面的每一个墨点，每一个勾画，沁瑶都再熟悉不过。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一般，死死地定格在了那曲谱之上。
不对。
这曲谱不对。
虽然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可其中几个关键的音符指法，却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改变。
那不是《山居秋暝》。
那是前朝的一首挽歌，名为《虞美人》。
是霸王别姬，血染乌江的绝命之音。
是一首彻头彻尾的，催人泪下的哀乐。
在皇帝的万寿庆典之上，奏响这样一首亡国之音。
这己经不是出丑那么简单了。
这是大逆不道。
是等同于谋逆的，满门抄斩的滔天大罪。
沁瑶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她的脚底，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膝膏之毒开始，到剪断琴弦，再到替换曲谱，环环相扣，招招致命的绝杀之局。
对方根本就不是想让林嫔出丑。
对方想要的，是她们所有人的命。
沁瑶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后台。
苏淑妃和丽嫔的掌事宫女，都装作不经意地，站在不远处，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盯着她们这边。
她们在等。
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在等着看瑶光宫满门覆灭的惨状。
此时此刻，己经没有任何时间去更换曲谱，更没有任何机会去向任何人求助。
林嫔己经提着裙摆，迈出了第一步，即将走上那条通往舞台，也通往地狱的红毯。
怎么办。
沁瑶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看着林嫔那毫无所知的，甚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庆幸的侧脸。
她知道，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她必须在下一刻，做出一个抉择。
一个足以扭转乾坤，起死回生的抉择。
她的目光，落在了身旁小几上那壶刚刚沏好，还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上。
那是一壶为了给林嫔上台前润喉而备下的雨前龙井。
茶壶是白瓷的，温润如玉。
里面的茶水，滚烫。
在林嫔的第二步即将迈出，一只脚己经踏上台阶的那一刻。
沁瑶动了。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
所有人都只看到，那个一向沉稳冷静的掌事宫女，像是突然脚下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扑去。
她手中的那整壶热茶，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不偏不倚地，尽数泼在了林嫔那身月白色的宫装之上。
“啊——”
林嫔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惊叫。
滚烫的茶水，瞬间浸透了那层层叠叠的轻纱。
原本素雅洁白的裙摆上，晕开了一大片狼狈的，黄褐色的茶渍。
那景象，在辉煌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格外不堪。
整个后台，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苏淑妃和丽嫔的掌事宫女，脸上的得意与期待，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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沁瑶“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
她的额头，死死地抵着冰冷的地面。
“奴婢失仪，奴婢罪该万死！”
“请主子责罚，请陛下恕罪！”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是害怕到了极点。
林嫔低着头，看着自己被毁掉的礼服，又看了看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的沁瑶。
她的脸上，先是痛苦，随即是震惊，然后是愤怒，最后，却化为了一片茫然与不解。
她不明白。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磨难，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给她这最致命一击的，竟然是她最信任的，阿瑶。
台上的司仪太监，己经连着唱报了三遍。
台下的皇帝，眉头也己经微微地皱了起来。
总管太监梁安亲自赶到了后台，看到这片狼藉，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尖利而威严。
一个负责后台秩序的管事姑姑，战战兢兢地上前，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回禀了。
梁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了沁瑶的身上。
“好大的胆子！”
“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奴才，给咱家拖下去，先打二十个板子！”
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了沁瑶。
沁瑶没有反抗，也没有求饶。
她只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嫔。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歉意，有决绝，还有一丝不容错认的，让她安心的示意。
林嫔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着沁瑶被拖走时，那依旧挺得笔首的背脊。
她又低头，看了一眼那本被茶水浸湿，字迹己经有些模糊的曲谱。
那几个被改动过的音符，在湿漉漉的纸上，显得格外狰狞。
她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那不是失手。
那是在救她的命。
一股巨大的恐惧与后怕，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看着沁瑶被拖走的方向，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梁安走到她面前，脸上虽然还带着怒气，语气却缓和了几分。
“林嫔娘娘，您看这……”
“陛下和满朝文武，可都还等着呢。”
林嫔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己是一片清明。
她对着梁安，福了福身子，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自责。
“是本宫御下不严，惊扰了圣驾，是本宫的罪过。”
“如今礼服被毁，仪容不整，实不敢再登台献艺，污了陛下的圣目。”
“还请梁公公代为向陛上请罪，本宫愿领一切责罚。”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
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到了“奴婢失仪”和“御下不严”这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上。
梁安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很快，台上传来司仪太监的声音，宣布林嫔因身体不适，临时取消了节目。
一场轩然大波，就此平息。
后台的众人，看向林嫔的目光，充满了同情与惋惜。
而那几个原本等着看好戏的宫女，则是一脸的失望与不甘。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瑶光宫的所有人，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沁瑶用一件被毁掉的礼服，用自己即将面临的二十个板子。
以一件“奴婢失仪”的，可以被控制在后宫范围之内的小罪。
悄无声息地，替换掉了一桩“大殿献哀乐”的，足以让整个瑶光宫，甚至牵连到林氏一族的，灭顶的死罪。
釜底抽薪。
何其惨烈，又何其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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