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懿旨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送到的。
那明黄色的卷轴，比冬日里的炭火还要让人心头发紧。
太后要召见所有新晋的嫔妃，考校女红与德行。
这个消息，让刚刚因为圣宠而有些浮躁的后宫，瞬间安静了下来。
谁都明白，这是敲打，也是筛选。
是那位后宫最高掌权者，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她的儿子审视这些新进的门楣。
听雪轩里，春桃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小主，这可如何是好。”
“别的娘娘，哪个不是出身名门，自小便请了最好的绣娘师傅教导。”
“咱们拿什么去跟人家比啊。”
她看着沈沁瑶箱笼里那些素净的衣物和简单的绣品，满脸都是愁容。
后宫里人人都知道，苏淑妃的一手双面绣出神入化，丽嫔的工笔花鸟图曾得过丹青名家的称赞。
这些都是她们引以为傲的资本。
沈沁瑶却只是安之若素。
她没有去碰那些华美的丝线，也没有去描摹精巧的花样。
她从箱底翻出了一块质地最柔软的靛蓝色棉布，又找了一些晒干的薰衣草和甘菊。
她对着烛火，一针一线地，开始缝制一双软底布鞋。
慈宁宫的正殿，今日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地上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角落的铜鹤香炉里，燃着气味沉静的檀香。
十余位新晋的嫔妃，都穿着自己最华丽的宫装，规规矩矩地分坐两侧。
她们的脸上都带着谦恭而温婉的笑容，可那微微绷紧的嘴角和偶尔不安的眼神，还是泄露了她们内心的紧张。
每个人面前的几案上，都摆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托盘。
那里面，是她们精心准备了数日的“答卷”。
沈沁瑶坐在最末尾的位置，她的答应位份，在这里是最低的。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湖绿色宫装，在一众环佩叮当，云鬓高耸的妃嫔之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太后在掌事姑姑的搀扶下，缓缓从内殿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深褐色的万字福寿纹常服，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那双看过半个世纪风云的眼睛，却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威严。
所有人都起身行礼，山呼千岁。
“都坐吧，孩子们。”
太后的声音温和而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儿叫你们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老婆子许久没见新人，心里想念得紧。”
“听说你们都是些心灵手巧的，便想瞧瞧你们做的活计，也好给老婆子解解闷。”
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可殿内的气氛却愈发凝重了。
考校从位份最高的丽嫔开始。
丽嫔呈上的是一幅绣了整整一个月的百鸟朝凤图。
那绣品色彩绚丽，针脚细密，百鸟的神态栩栩如生，确实是难得的佳作。
太后看后，点了点头。
“不错，费心了。”
她的语气里，有赞许，却没有太多的惊喜。
接下来，有献上用金粉小楷抄录的莲花经的，有呈上亲手雕刻的檀木佛珠的，还有捧上自己绘制的观音图的。
每一件礼物，都极尽工巧，极尽奢华，无一不是在彰显着自己的才情与家世。
太后一一看了过去，脸上的表情始终是那般温和而疏离。
她会说一句“有心了”，或者“手艺不错”，但再没有更多的话。
终于，轮到了末座的沈沁瑶。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她。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轻蔑，更有几分幸灾乐祸。
她们都想看看，这个除了会作一首歪诗，便再无长处的卑微答应，能拿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
春桃捧着一个半旧的楠木盒子，一步一步走到殿中。
她的手心全是汗，紧张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沈沁瑶站起身，对着太后福了一福。
“臣妾沈沁瑶，参见太后娘娘。”
“臣妾身份微末，不善丹青，亦不精女红，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贵重礼物。”
“臣妾只是听闻太后娘... ...体恤，时常在慈宁宫的石子路上散步，颐养身心。”
“宫中石路，冬日里寒气重，走得久了，怕是会伤了凤体。”
“臣妾便斗胆，亲手为太后娘娘缝制了一双软底布鞋，聊表寸心。”
她的话音刚落，殿中便响起了一阵极低的，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一双布鞋。
在这满是奇珍异宝，锦绣经文的慈宁宫里，她竟然送上了一双最寻常不过的布鞋。
丽嫔的嘴角，己经毫不掩饰地勾起了一抹讥讽的弧度。
太后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她只是淡淡地说道。
“呈上来看看。”
春桃连忙将木盒打开。
盒子里面，没有华丽的锦缎铺垫，只有一双针脚细密，样式古朴的靛蓝色布鞋。
那鞋子做得十分用心，鞋面是柔软的棉布，鞋底是纳了整整一宿的千层底，厚实而柔软。
掌事姑姑将鞋子取了出来，捧到太后面前。
太后没有立刻去看那鞋子的做工。
她只是将鞋子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薰衣草与甘菊的安神草药香气，传入了她的鼻息。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波澜。
她伸出那只保养得宜，却也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双鞋子。
她能感受到那细密针脚下的温度，也能感受到那柔软布料里的心意。
“你倒是说说，为何要在这鞋子里，填上这些草药？”
太后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地，专注地落在了沈沁瑶的身上。
沈沁瑶不卑不亢地回答。
“回太后的话，臣妾曾在家中旧医书上看到过，薰衣草与甘菊，都有静心安神之效。”
“将它们填在鞋履的夹层之中，人行走之时，体温便会将其中的药性缓缓蒸腾出来，通过足底的穴位，沁入经脉。”
“虽无治病之奇效，却也能让太后娘娘在散步之时，觉得身心舒泰一些。”
“臣妾手艺鄙陋，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说完，便安静地垂首侍立，不再多言。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些方才还在嗤笑的嫔妃们，此刻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她们看着自己面前那些华丽却冰冷的礼物，再看看那双朴实无华却充满了巧思与关怀的布鞋，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股名为“羞愧”的情绪。
她们送的是礼物，是才艺，是讨好。
而沈沁瑶送的，是一份实实在在的，体贴入微的“孝心”。
许久，太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温和的笑容。
“好孩子。”
“你很好。”
她将那双鞋子交到掌事姑姑手中，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欣慰。
“这宫里头，会做精巧东西的人很多，会说漂亮话的人也很多。”
“可真正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人，却是不多见了。”
“你的这份心意，哀家收下了。”
她转头，对身边的掌事姑姑吩咐道。
“将哀家库房里那匹江南进贡的云锦，赏给沈答应。”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那云锦是何等珍贵之物，一年也不过得两三匹，皇后都未必舍得用。
太后竟将它赏给了一个小小的答应。
沈沁瑶跪下谢恩。
“臣妾谢太后娘娘厚赏。”
当她走出慈宁宫时，外面的阳光正好。
那光芒照在她身上，驱散了殿内的阴冷。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在这后宫之中，便有了一块最坚实的，无人敢轻易撼动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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