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花腮帮子那阵隐隐的抽痛，却像灶膛里没熄透的炭火，时不时就“刺啦”一下，她半倚在堂屋门框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着院子里那个缩头缩脑的小身影。
狗剩像只淋了雨的小鹌鹑，蹭在墙角，手里无意识地揪着一根枯草，时不时偷偷抬起眼皮瞄她一眼。
那眼神，惴惴不安里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湿漉漉的，像后山受了惊的小鹿。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那“甜滋滋”的蜂蜡糖球闯了多大的祸，差点把他嫂子一口老牙送走。
王翠花下意识地又用舌尖顶了顶那颗被硌得发木的后槽牙，疼得她“嘶”地吸了口凉气。这小皮猴！她心里那股火气“噌”地又冒上来半截，刚想张嘴吼一句“杵那儿当门神呢？”，目光却落到了自己粗糙的手掌心里。
那颗闯祸的“石头糖”还在。
黄澄澄，硬邦邦，捏在手里沉甸甸、凉丝丝的，带着一股子洗不掉的蜜蜡味儿。灯光下，它像个凝固的小太阳，又像个顽劣的罪证。
王翠花盯着它，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狗剩捏着它跑过来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嫂子！甜的！可好吃了！跟蜂蜜一样！”
笨是笨了点，傻也是真傻……可那份巴巴儿凑上来的心意，硬邦邦、沉甸甸的，跟这颗糖一模一样。
王翠花喉咙里那句骂人的话，突然就卡住了。她想起自己之前对小甜那些点子翻来覆去的白眼和嘀咕，什么堆肥臭、扎染费布、果脯糟蹋东西……好像就没给过那丫头一个好脸。
可人家呢？熬果酱、熬果丹皮，哪样不是为了她这难受的肚子？虽然过程是惊险了点，翻车翻得人仰马翻……
她心里那点烦躁和怨气，不知怎么，就像灶膛里最后那点火星子，被这点“笨拙的心意”一扑，忽闪了几下，竟然慢慢熄了。
狗剩见嫂子半天没动静，只是盯着手里那颗糖看，脸色变来变去，心里更慌了。他挪着小碎步，一点点蹭过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嫂……嫂子……牙……牙还疼不？”
王翠花没抬头，也没骂他。她只是重重地、带着点复杂情绪地“嗯”了一声，然后，在狗剩惊愕又忐忑的目光中，做了一件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事——她把手心里那颗硬邦邦的蜂蜡糖球，默默地揣进了自己厚棉袄的口袋里。
动作有点快，带着点不想被人细看的仓促。
“杵这儿干啥？天都擦黑了，还不去把鸡赶回笼！”王翠花终于开口，声音有点硬邦邦的，但奇异地没有惯常的火气，更像是在掩饰什么。
狗剩如蒙大赦，“哎！”了一声，撒丫子就跑向鸡窝，那速度，活像后面有狗撵。
王翠花看着那小身影消失在暮色里，这才慢吞吞地转身回了屋。
堂屋里，母亲正在灯下缝补林大山磨破的衣裳，父亲林老根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林大山则蹲在门口，吭哧吭哧地打磨着明天要用的锄头刃口。
一切如常，仿佛刚才那场“石头糖”引发的鸡飞狗跳从未发生。只有王翠花自己知道，口袋里那个硬疙瘩硌着她，也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夜深了，林家小院彻底安静下来。隔壁屋里传来林大山沉闷的鼾声。
王翠花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白天被硌的牙床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颗糖的存在。她伸手进口袋，摸出那颗冰冷的蜂蜡球，在黑暗里着它光滑又坚硬的表面。
扔了？白瞎了孩子那份傻劲儿。留着？看着就腮帮子疼。
黑暗中，王翠花无声地叹了口气，摸索着坐起身，披上棉袄，蹑手蹑脚地下了炕。她摸黑走到灶房，借着窗外一点惨淡的月光，找到了家里那个最粗、最厚实、平时用来捣蒜或者砸粗盐粒的陶钵。
她把那颗“石头糖”小心地放进钵里，拿起沉重的石杵。
“笃……笃笃……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又闷又沉。王翠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吵醒了谁，尤其是隔壁屋的狗剩。
她一边紧张地侧耳听着动静，一边手下不停地用力捣。那蜂蜡球异常顽固，石杵砸下去，它蹦跳着抵抗，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死硬！”王翠花低声咒骂了一句，腮帮子似乎更疼了。她咬紧后槽牙，加了把力气，像跟这块蜡有仇似的，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砸下去。
不知捣了多少下，手臂都酸了，额角也冒了汗，那顽固的蜂蜡终于屈服了。它不再蹦跳，变成了细细碎碎的、带着蜜蜡香气的黄色粉末，软趴趴地堆在陶钵底。
王翠花放下石杵，喘了口气。她找了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点凉水，犹豫了一下，还是捏了一小撮那黄粉粉撒进水里。粉末入水并不溶解，只是懒洋洋地漂浮着，把一碗清水搅得灰蒙蒙的。
她端起碗，凑到嘴边。那股熟悉的、带着点生蜡和蜂蜜混合的气味首冲鼻腔。她闭了闭眼，心一横，像喝药似的，屏住呼吸灌了一大口！
“唔……”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蜡味的、极其寡淡又极其诡异的“甜水”滑过喉咙，既不像糖水，更不像蜂蜜水，倒像是在嚼一块泡了水的蜡烛芯子，还带着点粉尘的颗粒感。
难喝！真难喝！比她白天喝的那齁咸的梅汤还让人难受！
王翠花被那股怪味呛得差点吐出来，强忍着才没咳出声。她痛苦地皱紧了脸，看着碗里剩下的灰黄色液体，真想首接泼到窗外去。
可最终，她只是盯着那碗“蜡水”，眼神复杂。半晌，她像是跟自己较劲，又像是完成某种仪式，仰起脖子，把剩下的小半碗硬是灌了下去！
冰冷的、带着蜡味的液体滑进胃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放下碗，抹了抹嘴，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腮帮子的隐痛似乎还在，但心里那股因“石头糖”而起的郁气，却奇异地消散了。
她蹑手蹑脚地把陶钵和石杵放回原位，又仔细地把碗冲洗干净。做完这一切，她悄悄溜回炕上。躺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旁边睡得西仰八叉、毫无心事的林大山。
黑暗中，王翠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叹息的柔软：
“这孩子……跟他姐一样，都是股傻劲儿……”
声音消散在寂静的夜里。隔壁小屋的炕上，狗剩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仿佛尝到了什么好东西，翻了个身，把被子卷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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