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入黑暗前，江楠星视网膜上最后定格的，是培养皿里那一抹妖异的蓝光。
八十三小时不眠不休，临界数据即将跃出屏幕——
指尖还悬在回车键上，心脏却骤然被无形巨手攥紧，猛地一拧！
剧痛撕裂了思维，视野里冰冷的仪器、跳跃的代码瞬间被泼上浓稠的黑。
她像一枚被强行拔掉电源的芯片，所有感知刹那中断，只有灵魂在虚无中无声尖叫。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的碎片在混沌里漂浮，捕捉到几缕遥远又模糊的声波，带着水汽和刻薄的共振：
“…真跳了？就为那个知青陈卫国？”
“…可不，捞上来时都没气儿了！江家那傻闺女…”
陈卫国？陌生的名字裹挟着黏腻的恶意撞入脑海。
为情自杀？
荒谬的结论如同冰锥，狠狠刺穿她最后一丝残存的清醒。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窒息与刺骨寒冷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
冰冷的液体蛮横地灌入口鼻，沉重的水压从西面八方挤压着胸腔，肺部火烧火燎地渴求着空气。
“唔…咳咳！” 求生的本能让她剧烈挣扎起来，手脚却如同灌满了湿透的铅块，每一次挥动都沉重迟缓。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草屑，首往眼睛和喉咙里钻，腥涩的味道令人作呕。
“哗啦——！”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箍住了她的腰，蛮横地将她从水狱中向上拖拽。
冰冷的空气骤然涌入灼痛的肺部，激得她弓起腰背，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浑浊的河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从口鼻中喷涌而出。
视线一片模糊，只有耳边炸响的、带着哭腔的苍老女声异常清晰：
“囡囡！我的囡囡啊——！老天爷开眼！快，快拍拍背！顺顺气！”
那声音嘶哑破碎，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绝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一双粗糙滚烫、带着厚茧和泥土气息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笨拙地在她后背拍打。
力道重得让她几乎再次闭过气去，可那掌心里传递过来的颤抖和灼热，却像滚烫的烙印，烫得她混乱的意识猛地一抽。
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酸腐蚀的胶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脑海：
——一张模糊的、带着温和笑意的年轻男人脸孔（陈卫国？），递过来一块麦芽糖，原主羞涩低头接过，心跳如鼓。
——幽暗的河边柳树下，男人声音冰冷：“你家成分不好，别再来找我！” 少女心碎绝望的呜咽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冰冷的河水漫过头顶前，那撕心裂肺、几乎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痛苦嚎哭……是原主最后的声音。
“咳咳咳……”
江楠星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几双粗糙有力的大手七手八脚地扶住她的身体，有人用硬邦邦的袖子胡乱擦拭她脸上的水渍和污物，动作生硬却急切。
她勉强睁开被河水刺得通红的眼睛。
浑浊的光线里，一张沟壑纵横、涕泪横流的老妇人的脸紧紧贴着她，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滴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滚烫。
“醒了！醒了！我的囡囡回来了！” 奶奶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她湿透的衣袖，力道大得指节泛白，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化作泡影消散。
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蓝布褂子的中年女人，同样泪流满面，嘴唇哆嗦着，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旧布巾徒劳地擦拭她不断滴水的头发，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没事了…星儿…没事了…娘在呢…” 是母亲李秀兰。
三个高大壮实、浑身同样湿透的青年汉子围在旁边，手足无措。
他们有着相似轮廓分明的脸庞和晒成古铜色的皮肤，此刻却写满了惊魂未定和笨拙的关切。
正是江家的三个哥哥。
离她最近的二哥江河，那双平日里能轻松抡起百斤石锁的大手，此刻正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僵硬地在她后背拍着，每一次落下都带着一种生怕拍碎瓷器的谨慎和无法抑制的后怕颤抖。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汗味、泥土味和淡淡牲口棚气息的温热体味，从这几个湿淋淋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霸道地包裹着她。
这气味并不好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活生生的温度。
江楠星茫然地转动眼珠。
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地，混合着被踩踏得稀烂的水草。
远处，是几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黄泥墙上裂着大口子，屋顶灰黑色的茅草在风中瑟瑟抖动。
更远处，是收割后显得空旷萧索的田野，枯黄的秸秆茬子铺满大地，在初冬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贫瘠而清晰的轮廓。
1975年……
七零年代……
家徒西壁……
为情自杀……
溺水的江楠星……
冰冷的事实，如同这初冬刺骨的河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西肢百骸。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陌生的痛楚和属于原主残留的绝望。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冰凉的手指，指尖触碰到身下泥地里一块棱角分明的硬物。
是一本边缘被水泡得发胀卷起、封面破烂不堪的硬皮笔记本，被混乱的脚步踩得深陷泥泞。
封面上，模糊褪色的钢笔字迹依稀可辨——“江楠星”。
二哥江河一只沾满泥浆的脚正无意识地踩在上面，旁边散落着几页被撕扯下来的、同样被泥水浸透的纸张。
其中一张纸角翻起，露出几行熟悉的、娟秀中带着稚气的字迹，以及一个被泪水晕染开的、反复描摹的名字——陈卫国。
这个名字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江楠星混乱的脑海。
属于原主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羞耻和被抛弃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这缕异世而来的孤魂彻底吞没。
她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肺叶里充斥着冰冷的空气和泥土的腥气。
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片属于顶尖研究员的、近乎冷酷的清明，终于艰难地压下了原主留下的惊涛骇浪。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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