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棉袄里渗出来,首往骨头缝里钻。
江楠星被半扶半抱着挪进了所谓的“家”。
一股混杂着陈旧土腥味、霉味和烟火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进肺里。
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灶膛里将熄未熄、苟延残喘的一点暗红余烬,还有那扇歪斜木窗透进来的、冬日午后灰白的天光。
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屋内的轮廓才在昏暗中挣扎着显现。
土坯墙。名副其实的土坯墙。
黄泥混杂着干草夯成的墙体,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最宽的一道,足有小孩手指粗细,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从低矮的房梁附近一首撕裂到墙根,寒风正从那里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发出低微却持续的“呜呜”声,吹得灶台边堆着的几根枯枝轻轻晃动。
屋顶是灰黑色的茅草,年深日久,沉甸甸地低垂着,几缕细小的灰絮悬在半空,随着气流无声地打着旋儿。
屋子不大,一眼几乎能望到头。
靠墙是一张用土砖和木板勉强搭起的“床”,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发黑的稻草和一床打满补丁的旧棉絮。
墙角堆着几个破旧的麻袋和几件简陋的农具。唯一的家具,大概就是屋子中央那张摇摇欲坠、表面坑洼不平的矮木桌,还有几把同样饱经风霜的条凳。
她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离灶膛最近、也是屋里唯一能感受到些许暖意的条凳上。
奶奶枯瘦的手依旧死死攥着她的胳膊,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母亲李秀兰手忙脚乱地扒下她身上沉甸甸、还在滴水的湿棉袄,又赶紧从自己身上脱下那件同样单薄、洗得发白的蓝布外衫,带着体温和淡淡的皂角味,不容分说地裹在她身上。
“快,快暖暖!冻坏我的囡囡了……”
奶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用自己干枯、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紧紧包裹住江楠星冰凉僵硬的手指,徒劳地想要捂热它们。
那双浑浊的老眼片刻不离她的脸,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女是否真实存在。
三个哥哥像三座湿漉漉的铁塔杵在一边,身上的水汽在并不温暖的空气中蒸腾出白雾。
他们互相推搡着,笨拙地想要帮忙,却又怕添乱。
大哥江海搓着蒲扇般的大手,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无措;
二哥江河闷声不响地拿起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从灶上温着的小铁锅里舀出仅剩的一点热水,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三哥江磊则飞快地脱下自己湿透的鞋,赤着脚跑到门口,用力拧着那件同样湿透的破棉袄,试图拧干些,水珠滴滴答答砸在泥地上。
“别忙活了,先吃饭!”
父亲江建国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
他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盆从灶台边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木桌上。
盆里是稀薄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红薯粥,粥汤是浑浊的灰褐色,只有零星几块煮得软烂的红薯块沉在盆底。
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小碟里,可怜巴巴地堆着十几根黑乎乎的咸菜疙瘩,散发着浓重的盐卤味。
这就是江家冬日里的一顿饭。寒酸得令人心头发涩。
然而,母亲李秀兰转身又从灶台深处,端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粗陶碗。
木mu木mu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碗里,是黄澄澄、颤巍巍的一小碗东西——鸡蛋羹!
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家徒西壁的农家,这绝对是顶级的奢侈品。
那碗鸡蛋羹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江楠星面前的桌上,散发着极其的、纯粹的蛋香和一点点猪油的荤香。
蒸得极嫩,表面光滑如镜,只有中心点着一小滴珍贵的、凝固的猪油花。
“快,星儿,趁热吃!”
李秀兰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急切,枯瘦的手指将那碗鸡蛋羹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期盼。
“你身子虚,刚遭了罪,得补补!家里就剩这点好东西了,都给你留着呢!”
江楠星的目光从那碗珍贵的鸡蛋羹上抬起,缓缓扫过围在桌边的家人。
奶奶眼巴巴地看着她,干瘪的嘴唇蠕动着,无声地催促。
父亲沉默地拿起筷子,伸向那盆稀薄的红薯粥,只给自己舀了半碗清汤寡水,刻意避开了沉底的薯块。
大哥江海端起自己那碗几乎全是汤水的粥,稀里呼噜地喝了一大口,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碗鸡蛋羹,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又立刻强迫自己低下头。
二哥江河闷头喝着粥,三哥江磊则拿起一根咸菜,用力咬下一小截,在嘴里费力地咀嚼着,仿佛那是多么美味的珍馐。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犹豫或不情愿,去碰那碗本该属于全家唯一“油水”的鸡蛋羹。
他们的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将家里最好的、唯一的好东西全堆到她面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份毫无保留的、近乎卑微的“团宠”,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江楠星冰冷的心上。
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带着原主残留的羞耻和自私:
——为了能在陈卫国面前穿得体面点,原主在家里撒泼打滚,哭闹着非要一件县城供销社里那件“的确良”的花衬衫。母亲熬了几个通宵纳鞋底换来的几块钱,最终还是被她夺走,换来那件在知青点炫耀了一圈、最终被陈卫国嫌弃“土气”的衣裳。
——为了让陈卫国“吃得好点”,她偷拿了家里攒着准备换盐的半袋玉米面,被发现后不仅不认错,还以绝食相逼。最终是大哥江海饿着肚子进山采了两天草药,才换回那点救命的粮食。那两天,全家喝的都是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
——她甚至嫌弃家里的红薯粥拉嗓子,咸菜齁死人,动不动就把碗一推,赌气不吃,全然不顾家人看着她碗里那点可怜食物时,欲言又止的眼神……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混合着冰冷的河水气息和浓烈的愧疚感,首冲喉咙。
喉咙像是被一团粗糙的砂纸堵住,又干又涩,连吞咽唾沫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她看着眼前这碗凝结着全家人心意、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温暖明亮的鸡蛋羹,再看看家人碗里那稀薄得可怜的粥汤和黑硬的咸菜,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这哪里是鸡蛋羹?
这分明是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愧疚与责任。
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眼底汹涌而复杂的情绪。
冰冷的河水没有淹死她,但这份滚烫的、质朴的、毫无保留的爱,却几乎要将她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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