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的死寂被下课铃声骤然刺破，如同冰面乍裂。
凝固的人群像解冻的河流，轰然涌动起来。
惊愕、议论、夹杂着不可思议的目光依旧胶着在江楠星身上，但她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屏障之内。
她只是平静地将那支兀自颤抖的箭从草靶上拔下，粗糙的木杆和锈蚀的箭头入手冰凉沉重。
她将箭插回箭筒，又把那把沉重破旧、带着裂纹的木弓轻轻放回地上，动作从容得像是在归还一件借来的寻常农具。
“下课！解散！” 张大柱粗犷的吼声带着一种压抑的急切，驱散了最后一点凝滞。
学生们如梦初醒，裹紧棉袄，缩着脖子，带着满肚子的震惊和议论，呼啦啦地涌向校门，汇入灰蒙蒙的寒风中。
王芳被几个跟班簇拥着，脸色铁青，临走前恶狠狠地剜了江楠星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充满了嫉恨和一种被彻底碾压的难堪。
喧嚣的人潮迅速退去，偌大的操场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孤零零的草靶，以及三个人影。
江楠星背好旧书包，正准备离开。
一个魁梧的身影却如同铁塔般，无声无息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张大柱。
他黝黑的脸膛在寒风中绷得像块生铁，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领口敞开，露出结实的古铜色脖颈。
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穿透一切伪装的灼热光芒，死死地钉在江楠星脸上。
他站得很近，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和淡淡枪油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江楠星。” 张大柱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你，练过？”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从她光洁的额头扫到握着书包带、指节微微泛红的手，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她骨骼肌肉里蕴藏的秘密。
那眼神，充满了审视、探究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渴望。
江楠星抬起眼，平静地迎上那两道几乎要灼伤人的目光。
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清澈如深潭的眼睛，里面没有骄傲，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
“没有。”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
“没有？” 张大柱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强烈的质疑，“那刚才？那把破弓！那支箭！你怎么拉开的？怎么射中的？” 他指着远处草靶上那个新鲜的箭孔，又指了指地上那把裂纹斑斑的破弓，语气咄咄逼人，“瞎蒙？运气？你蒙一个给我看看！”
他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显然无法接受“没练过”这个答案。
那种开弓时的稳定如山，那种在劣质箭矢失控瞬间依旧能将其“拽”回轨道的精准控制力，那种锁定时近乎凝固的专注…
这绝不是靠运气和蛮力能做到的！
面对张大柱近乎逼问的质疑，江楠星沉默了片刻。
她微微垂下眼睑，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操场泥土和枯草的气息。
刚才开弓时，弓弦震动传递到指尖的麻意似乎还未完全消散，手臂肌肉群被唤醒的酸胀感也清晰可辨。
她重新抬起头，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多了几分真实的困惑。
她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感觉。”
“感觉？” 张大柱愣住了，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这个答案太过玄乎，太过…
不切实际！
他教过无数民兵，也见过一些好苗子，但从未有人能把“感觉”两个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又如此…
让人无法反驳！
“对，感觉。” 江楠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手放上去，搭上弦，就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朝哪个方向拉。
箭飞出去的时候…风怎么吹，它大概会往哪偏…心里，好像有个影子在动。”
她无法解释那瞬间在意识深处构建的弹道模型，无法描述那奔涌的数据流。
只能用这个时代的人最能理解的词——感觉。
张大柱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撒谎或炫耀的痕迹。
然而没有。那双眼睛太过干净，太过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对自己这种“感觉”的茫然。
“好！好一个‘感觉’！” 张大柱猛地低喝一声，眼中精光爆射！
他不再追问，而是弯腰，一把抄起地上那把最破的木弓，又从那简陋的箭筒里抽出两支同样粗糙的木杆箭，塞到江楠星手里。
“拿着！”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指着操场尽头那个孤零零的草靶，“再射！就对着它！两箭！”
他的眼神灼热逼人，充满了赌徒般的狂热：“让我看看你的‘感觉’！”
寒风凛冽，吹得草靶在冻土上微微晃动。操场上空旷寂寥，只剩下风声呜咽。
江楠星没有犹豫。她接过弓和箭，再次站定。
依旧是那套看似随意、却精确到毫厘的站姿。
左脚前踏，重心下沉，脊柱如松。
左手托起沉重的破弓，冰冷的触感依旧刺骨。
右手三指搭上松垮腐朽的弓弦。
第一支箭搭上。
吸气。气流沉入丹田，世界瞬间沉寂。
只剩下手中的弓，弦上的箭，意识中那个需要被力量贯穿的点。风从左侧来，带着细碎的雪沫。
呼气。绵长而稳定。
松弦！
“嘣——嗖！”
箭矢离弦，破空声尖锐！木杆依旧在空中剧烈摇摆、画着难看的弧线！
然而，在飞越二十多米后，那股无形的力量似乎再次降临！箭矢猛地一顿，轨迹强行修正！
“咄！”
沉闷的声响！箭矢稳稳扎在草靶上！位置，距离刚才那一箭的落点，仅仅偏左半拳！
张大柱的瞳孔骤然收缩！好强的稳定性！同样的破弓，同样的劣箭，同样的风力干扰！落点竟如此接近！
江楠星没有任何停顿。第一箭的尾羽还在草靶上嗡嗡颤抖，她己经搭上了第二支箭！
同样的流程。呼吸调整。感受风向。意识锁定。
松弦！
“嘣——嗖——咄！”
第二支箭，如同被精确复制的轨迹，带着同样的摇摆和最后的倔强修正，狠狠钉在了草靶上！
位置，紧挨着第一箭！
两箭的落点，在灰暗的草垛上，形成了一个清晰的、间距不到十厘米的“二”字！
张大柱的呼吸彻底屏住了！
他死死盯着草靶上那两支兀自颤动的箭羽，如同盯着稀世珍宝！
黝黑的脸上，所有的质疑、探究、震惊，都化为一种纯粹的、近乎狂热的激动！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魁梧的身躯几乎要贴到江楠星面前，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额发上。
他没有看箭靶，而是死死盯着江楠星那双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不解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挖出宝藏！
“手！” 他低吼一声，不容分说地一把抓住了江楠星刚刚放下弓的右手手腕！
他的手掌粗糙如同砂纸，布满厚厚的老茧，力量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铁钳般的力量。
江楠星的手腕纤细冰凉，被他攥在掌心，像一截易折的芦苇。
张大柱根本不顾她的不适，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如同铁钳，精准地捏住了她扣弦的三根手指——
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腹！
那里，因为方才连续的开弓和粗糙弓弦的摩擦，清晰地印着三道深红的、微微凸起的勒痕，甚至边缘有些破皮。皮肤滚烫，带着用力过后的充血感。
张大柱的手指带着老茧，用力地按压、揉捏着那三道勒痕下的指骨关节、肌腱、肌肉群…
他的动作粗暴而专注，像是在检验一件精密武器的零件稳定性。
江楠星疼得微微蹙眉，却没有挣扎。
“稳！稳得像焊死的铁砧！” 张大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捏着江楠星的手指，感受着那指骨在巨大拉力后依旧保持的稳定结构和肌肉的弹性恢复力，“连续三箭！指骨关节纹丝不动！发力点稳如磐石！天生的！这是天生的握弓手！”
他猛地松开江楠星的手腕，双手转而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力道之大，让江楠星身体一晃。
“看着我的眼睛！” 张大柱低吼道，脸凑得更近，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死死锁住江楠星的双眸。
江楠星被迫抬头，迎上那两道几乎要灼穿灵魂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霸道，充满了穿透力！
西目相对。张大柱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慌乱、或者被逼视的不安。
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湖底深处，倒映着他自己激动得近乎扭曲的脸庞。
那眼神，在开弓的瞬间，会凝聚成一种可怕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排除在外，只剩下唯一的靶心！
那不是训练出来的专注，那是…
猎人锁定猎物时，烙印在基因里的本能！
“好！好眼神！钉子一样的眼神！”
张大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他猛地一拍江楠星的肩膀，力道重得让她踉跄了一下，“还有那‘感觉’！对风！对箭！对距离的‘感觉’！那不是感觉！丫头！那是刻在你骨头里的——空间感！”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鼓动的风箱。
黝黑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光，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单薄、穿着打补丁旧棉袄的少女，仿佛在看一块刚刚被擦拭去所有尘埃、露出绝世锋芒的璞玉！
“天才！” 张大柱猛地一跺脚，冻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斩钉截铁，声音如同惊雷，在空旷的操场上炸开：
“江楠星！你就是个天生的神射手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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