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的打谷场，空旷得像一块冻僵的磨盘。
凛冽的西北风打着旋儿掠过，卷起地上残留的谷壳和尘土，抽打在脸上生疼。
几垛被遗弃的、干枯发黑的稻草堆在角落，如同蹲踞的巨兽，在寒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里远离村庄的喧嚣，成了民兵连长张大柱为江楠星开辟的秘密训练场。
“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不对！再宽点！脚跟要像钉子一样给我扎进地里！”
张大柱粗犷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黝黑的脸膛绷紧，围着江楠星踱步，像一头审视猎物的黑熊。
江楠星依言调整双脚距离，重心下沉，努力让脚跟“钉”进冻得梆硬的泥地。
左手托着那把沉重破旧的木弓，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棉布传来。
右手三指搭上松垮的牛筋弦。
“腰！腰挺首了！别撅屁股！像根棍儿似的杵着！力从地起，传到腰，再到肩膀，最后灌到手上！”
张大柱蒲扇般的大手“啪”地拍在江楠星微微塌陷的后腰上，力道不轻。
江楠星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挺首了酸胀的脊柱。
“搭箭” 张大柱递过一支同样粗糙的木杆箭。
江楠星接过，将箭尾凹槽卡进弦体，箭杆搭在弓身左侧（左撇子搭右侧），动作略显生涩。
“开弓！” 张大柱低喝。
江楠星深吸一口气，背部肌肉绷紧，手臂发力！
“嘎吱——” 松垮的弓弦发出呻吟，弓臂弯曲。
“停！” 张大柱猛地按住她的手臂，力道精准，“就停在这儿！这叫‘靠位’！下巴贴紧箭尾！眼睛！顺着箭头往前看！给我钉死前面那个草靶子！心要静！手要稳！呼吸要匀！记住！稳字当头！每一次动作都要一模一样！”
他反复强调着“稳”和“一致性”，这是他用带兵经验总结出的土法子。
江楠星努力维持着开弓靠位的姿势，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冰冷的汗水沿着额角滑落。
她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穿透寒风，死死锁定几十米外那个用稻草扎成的简易靶子，靶心位置用石灰水涂了个模糊的白点。
“感觉怎么样？肌肉哪里酸？哪里绷得紧？” 张大柱问，目光锐利。
江楠星没有立刻回答。
她缓缓放下弓，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臂，然后，做了一件让张大柱始料未及的事——
她迅速从旧书包里掏出那本厚厚的“训练日志”和铅笔头，就地蹲下，就着冻硬的地面，刷刷地写了起来！
张连长凑过去一看，黝黑的脸上皱纹瞬间挤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只见那粗糙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
【时间：腊月廿三，晨，7：15-7：35】
【环境：西北风，风力中（估计4级），气温低】
【训练内容：基本姿势定型（靠位保持）】
【拉弓次数：10次（每次保持15秒）】
【肌肉感受：右肩三角肌后束酸胀明显（+++），左臂肱三头肌微颤（+），呼吸屏住时核心不稳（标注箭头）】
【问题：侧风影响明显，维持靠位时身体有轻微右倾趋势（估计风力干扰重心）】
旁边还画了个极其简陋的靶纸草图，标注了刚才试射几箭的落点区域，并用箭头和文字说明：“侧风影响，落点普遍偏靶心右下区域约一拳距离”。
“你…你这记的啥玩意儿？”
张大柱挠了挠头，一脸茫然，“酸胀？颤抖？这还用记？练多了自然就知道！风大偏右下？下次瞄左点不就完了？”
“张叔，” 江楠星抬起头，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酸胀和颤抖的位置、程度，能告诉我哪块肌肉力量不足，需要针对性加强。风偏的幅度，记录下来，下次遇到同样的风，我就能提前估算偏移量，修正瞄准点，而不是靠‘感觉’碰运气。每一次训练的数据，都是下一次进步的台阶。”
她指着自己画的靶纸分区图：“落点集中在一个区域，说明我的动作一致性在提高。如果散乱，就说明动作还不稳定，需要找原因。是呼吸乱了？还是靠位点变了？还是肌肉疲劳了？记录，是为了分析，分析，是为了更精准地调整。”
张大柱张了张嘴，想反驳这“花里胡哨”的法子，可看着江楠星那双清澈见底、充满智慧的眼睛，再看看纸上那清晰有条理的分析，他硬是把话咽了回去，嘟囔了一句：“…歪理还挺多。行，你记你的！”
训练继续。
实箭射击。
“嘣——嗖——咄”
箭矢离弦，带着惯有的摇摆，钉在草靶右下角。
江楠星立刻在小本本上记下：“第1箭，落点：右下三区。风力：4级西北。动作自评：开弓瞬间右肩晃动。”
她调整呼吸，感受风向，根据上次记录的“一拳”偏移量，在心里默默将虚拟瞄准点向左上方微调了半拳距离。
“嘣——嗖——咄”
第二箭！落点比第一箭明显靠左靠上，接近靶心边缘！
张连长眼睛一亮：“嘿！有点意思！”
江楠星没有得意，继续记录：“第2箭，落点：中下二区。修正有效。稳定性评分：3.5（微颤）。”
她连续开弓。
第5箭…
第10箭…
手臂的酸胀感越来越明显，拉弓的动作开始变形，箭矢的落点也开始散乱。
“停”
江楠星自己喊了停。
她放下弓，不顾张连长疑惑的眼神，就地开始做他教的那套放松手臂和肩背的拉伸动作，一边做，一边在小本本上记：“连续开弓10次后，右肩三角肌后束疲劳度显著增加（++++），开弓速度下降，稳定性评分降至2.5。建议：每射10箭，强制休息2分钟，进行放松练习。”
张大柱起初觉得这“强制休息”是偷懒，但当江楠星休息完再射，那手臂的稳定性和箭矢的落点集中度果然明显提升时，他彻底服气了！
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神了！真神了！丫头！你这脑子，比你这箭还快！比我这老经验还管用！这‘小本本’，是宝贝啊！”
科学的记录和精准的调整，效果立竿见影。
几天系统训练下来，江楠星的进步让张大柱这个老行伍都瞠目结舌。
十米开外的草靶上，箭矢的落点不再散乱如星，而是紧紧簇拥在靶心（石灰圈）周围的黄色草茎区域（相当于6-7环区域），偶尔甚至能听到箭头深深扎入靶心白点附近草茎的闷响（8环）！对于一个才摸弓没几天的新手而言，这份稳定性和命中率，堪称妖孽！
训练间隙，江楠星坐在冰冷的稻草垛上休息，就着冻硬的手指翻看训练日志，分析着落点分布与风速的关联曲线。
一阵更强的山风掠过，卷起她额前细碎的头发。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打谷场边缘那片光秃秃的山坡。
夕阳的余晖给山坡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
一个极其高大、穿着笔挺旧军装的身影，如同融入山石的剪影，静静地矗立在山坡顶端的一棵孤树下。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冷硬如刀削的侧影轮廓，和那双仿佛穿透了空间距离、依旧带着审视与探究的锐利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是他！夜墨寒！
江楠星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重重擂动起来！
握着训练日志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为什么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
她没有声张，迅速低下头，假装继续看本子，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
但那道冰冷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目光，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她的感知里。
“丫头” 张大柱粗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也惊走了山坡上那道身影。
他大步走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有个消息！县里两个月后，要搞‘民兵大比武’！各公社都得出人！项目里有射箭！真刀真枪比划那种！”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江楠星，带着一种赌徒般的狂热和期待：
“怎么样？敢不敢跟着张叔，去县里…见见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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