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树下的“红星修理代销点”,在寒风中渐渐站稳了脚跟。
叮叮当当的修理声成了村口熟悉的背景音。
豁了口的锄头、断了柄的铁锹、漏了底的铁皮暖壶…
在江建国那双粗糙却日益灵巧的手中重获新生。
一枚枚带着体温的硬币、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带着村民朴实的谢意,落入那个罐头盒改成的钱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敲打在江家人日渐踏实的心坎上。
然而,旁边的山货货架,却显得有些冷清。
大哥江海精心分好等级的干蘑菇,用草绳扎得整整齐齐,的大榛子堆成小山,那罐贴着“红星”红纸的金灿灿野蜂蜜更是如同小小的太阳,散发着的甜香。
可问津者寥寥。
零星的村民买上一小把蘑菇尝尝鲜,或换一两蜂蜜给老人润喉,己是难得。
那些品相稍次的货品,更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销路,像一道无形的冰墙,堵住了这条致富路上最关键的口子。
山货再好,困在这小小的村落,也只能是孤芳自赏。
晚饭时,破旧的木桌上,依旧是稀薄的红薯粥。
江楠星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几包蒙尘的山货,又看看父亲和大哥眉宇间藏不住的焦灼,放下了碗筷。
“爸,大哥,” 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闷,“靠村里零散卖,量太小了。咱们得走出去。”
“走出去?”
大哥江海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去公社赶集?路远不说,市管会的人…”
“不去集市。”
江楠星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镇上的灯火,“去供销社。找他们谈合作。”
“供销社?”
江建国差点被粥呛到,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和本能的畏惧,“那…那是什么地方?公家的!咱们这点东西,人家能看上眼?再说,人家凭啥跟咱们合作?”
“凭东西好!”
江楠星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凭咱们是‘红星生产队’的集体副业!”
她刻意加重了“集体副业”西个字。
说服家人是一场硬仗。
最终,江楠星条理清晰的分析和那罐在昏黄油灯下闪烁着光泽的“红星”蜂蜜,成了压垮疑虑的最后一根稻草。
接下来的两天,江家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备战”状态。江楠星成了总指挥。
她指导大哥江海和父亲江建国:蘑菇要重新挑选!只留朵形完整、色泽均匀、干透无虫蛀的顶级货,一朵朵用柔软的干草隔开,小心放入新编的、刷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竹篓里,篓口用红绳系好。野蜂蜜则成了重中之重!瓦罐被反复擦洗,不见一丝油星。封口的油纸换成了崭新的,确保绝对密封。江楠星甚至用毛笔蘸着锅底灰调成的墨汁,在裁剪好的红纸条上,一笔一划写下:“红星生产队 - 特级野蜂蜜(纯天然无添加)”,字迹娟秀工整,贴在罐身最显眼的位置。
她还在一张相对平整的旧报纸背面,用铅笔写下了一份极其简陋却清晰的“产品说明”:
红星山货说明:
干蘑菇:阳坡采摘,自然晾晒,朵大肉厚,无硫磺熏制,味道鲜美。
野蜂蜜:深山崖壁采集,天然百花蜜源,无人工喂养,未掺糖水,色泽金黄,结晶细腻,润肺止咳。
产地:红星生产队(集体副业)
品质保证,欢迎查验。
一切准备就绪。清晨,寒风刺骨。
江建国穿着自己最体面(也只是少几个补丁)的蓝布褂子,怀里像抱着易碎的珍宝般,紧紧搂着那竹篓蘑菇和那罐贴着红标签的蜂蜜。
大哥江海背着另一个装着榛子样品的小布袋,两人脸上都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和忐忑。
江楠星背着旧书包,以“去镇上买复习资料”的名义,一同前往。
镇供销社是一排红砖平房,灰扑扑的门脸,玻璃柜台擦得锃亮,却透着一股子公家特有的、不容侵犯的冷硬气息。
柜台后面,几个穿着蓝布工作服、戴着套袖的售货员懒洋洋地聊着天,偶尔用眼角余光扫一下进出的顾客。
江建国和江海鼓足勇气,走到一个卖副食品的柜台前。
柜台里是个颧骨高耸的中年妇女,正低头织着毛线。
“同…同志…” 江建国声音干涩发紧,把怀里的竹篓和蜂蜜罐小心翼翼地放到柜台上,“俺们…是红星生产队的…有点山货…想…想问问供销社收不收…”
中年妇女眼皮都没抬,手里的毛线针翻飞:“不收不收!我们供销社有固定供货渠道!不收散户东西!拿回去!”
“同志,您看看…俺们这蘑菇…蜂蜜…”
大哥江海急忙打开竹篓盖,露出里面金黄的蘑菇,又小心地捧起那罐蜂蜜,“这是纯野生的!好东西…”
中年妇女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撇撇嘴:“乡下东西,谁知道干不干净?合不合格?不收!赶紧拿走!别挡着后面人!”
兄弟俩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巨大的挫败感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同志您好,打扰一下。”
江楠星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她没看那售货员,目光首接越过她,投向柜台后面一个坐在办公桌后、戴着眼镜看报纸的微胖中年男人——
供销社李主任。
“李主任您好,” 江楠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柜台的嘈杂,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镇定和礼貌,“我们是红星生产队的社员。响应上级发展农村集体副业、丰富市场供应的号召,我们生产队组织社员,利用农闲时间,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进山采集了一些纯天然的山货。”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打开竹篓,小心地拿起几朵品相极佳的蘑菇,又捧起那罐贴着醒目红标签的蜂蜜,轻轻推到李主任的办公桌边缘。
“这是我们精挑细选的特级品,蘑菇是自然晾晒,蜂蜜是深山崖蜜,无任何添加。生产队特意委托我们来供销社,看看能否建立合作,由供销社统一收购、销售,既方便城镇居民购买优质山货,也能为集体增加一点微薄收入,支持农村经济发展。”
她的话语流畅,条理清晰,将“卖货”巧妙地拔高到了“支持政策”和“服务群众”的高度。
李主任终于放下了报纸,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桌上的样品上。
那蘑菇的品相确实少见,朵大肉厚,色泽金黄。
更吸引他的是那罐蜂蜜——纯净的金黄色,在透过窗户的晨光下流淌着琥珀般的光泽,罐口封得严严实实,那张写着“红星生产队 - 特级野蜂蜜(纯天然无添加)”的红纸标签,更是透着一种朴拙的诚意和用心。
他拿起蜂蜜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又拧开罐口闻了闻。
一股浓郁、纯粹、带着百花清冽气息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绝非供销社里那些略显浑浊、带着糖水味的普通蜂蜜可比!
“嗯…东西…确实不错。”
李主任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放下罐子,目光扫过江建国和江海紧张的脸,最后落在神色平静的江楠星身上,“不过,供销社收购有规定,价格…不可能太高。”
他报出了一个比村里零售价低近三成的价格。
江建国和江海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这价…太低了!
江楠星却似乎早有预料。
她没有争辩价格,而是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价格我们理解,按供销社的规矩来。主要是希望能建立长期合作,打开销路,也是支持我们生产队的集体事业。我们民兵连的张连长也知道这事,他常说供销社是服务群众生活的桥梁,支持农村发展是应该的。”
她不动声色地搬出了张大柱这块“拥军”的牌子。
李主任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
民兵连长?集体副业?政策支持?
还有这确实过硬的品质…
他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行吧。看在是集体副业,东西也还过得去的份上。这批蜂蜜和品相好的蘑菇,按这个价收了。以后有货,品质必须保证!否则免谈!”
尽管被狠狠压价,但“成交”两个字,如同天籁之音!江建国激动得手都在抖,大哥江海更是咧着嘴,只会傻笑。
首批山货,主要是那罐珍贵的蜂蜜和两竹篓顶级蘑菇,换回了二十三元八角钱!
还有几张印着齿轮麦穗图案、无比珍贵的工业券!
这是江家,不,是“红星生产队”集体副业的第一桶金!
它不再是一分一毛的零碎钢镚,而是带着供销社公章印记的、堂堂正正的“货款”!
当晚,江家的土屋里,灯火似乎都比往日明亮温暖了几分。
那二十几块钱被江建国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包了又包,珍而重之地压在炕席下。
他摸着那叠钱的粗糙手指,依旧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母亲李秀兰破天荒地用这些钱,去割了足足半斤肥瘦相间的猪肉!
剁馅,和面(掺了玉米面的白面),拌上翠绿的葱花和家里仅有的一点猪油渣。
全家齐上阵,包了一大盖帘的饺子!
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铁锅里开水翻滚,白胖的饺子在沸水中沉沉浮浮,散发出久违的、纯粹的肉香和麦香。
这香气霸道地驱散了土屋里经年不散的清寒和霉味,勾得人馋虫大动。
三个哥哥围着灶台,眼巴巴地盯着锅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
父亲江建国看着锅里翻滚的饺子,又摸摸炕席下的钱,眼眶微微发红。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没有醋,没有酱油,只有一点粗盐粒。
但这是江家多少年来,第一次吃上纯肉馅的饺子!
咬一口,滚烫的肉汁混合着葱香在口中爆开,那满足感,足以让人忘却世间所有苦难。
“好吃!真香!” 大哥江海囫囵吞下一个,烫得首哈气。
“慢点吃!锅里还有!” 李秀兰笑着嗔怪,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满足。
“星儿,多吃点!都是你的功劳!” 奶奶颤巍巍地把一个最大的饺子夹到江楠星碗里。
江楠星小口吃着饺子,感受着舌尖的鲜美和家的温暖。
她看着家人脸上久违的、纯粹的笑容,心中却异常清醒。这顿饺子,是里程碑,更是起点。
“爸,妈,哥,” 她放下筷子,声音在满屋的香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这只是开始。供销社这条路,算是打开了,但我们要走稳,走长。”
她的目光扫过兴奋的家人:
“第一,品质是命根子!蘑菇、蜂蜜,以后核桃、笋干…只要是‘红星’的货,必须是最好的!砸一次招牌,就再没第二次机会!”
“第二,眼光放远。不能光靠蘑菇蜂蜜,山里还有核桃、板栗、笋干…都可以开发。要摸清楚供销社的需求,他们缺什么,我们能供什么。”
“第三,记账要更细!成本、损耗、利润,供销社结款时间…都要清清楚楚!”
她的话,像一盆冷静的雪水,让沉浸在饺子香中的家人迅速清醒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干劲。
夜深了。江楠星收拾好书包,准备休息。她习惯性地拿起墙角那把沉重的木弓,手指拂过粗糙的弓身和冰冷的弓弦。
指尖的触感,让她动作猛地一顿!
不对!
那根原本松弛发黄、布满毛刺、每次拉动都发出呻吟的旧牛筋弓弦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颜色略深、明显更粗壮、表面光滑如丝、隐隐透着暗哑光泽的新弦!
新弦绷在弓臂上,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和恰到好处的张力。
手指轻轻拂过,冰冷顺滑,没有丝毫毛糙感,带着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硝石打磨过的特殊气味。
谁换的?
答案,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瞬间照亮了她的脑海——
那个沉默如山、目光如鹰的高大身影,再次清晰地浮现。
她握着弓,感受着那根崭新、顺滑、充满力量的弓弦传递到掌心的冰凉触感,如同握住了一个无声的承诺和守护。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心底,却悄然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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