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就是钱!”
江楠星那句斩钉截铁的宣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江家每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或大或小的涟漪。
可涟漪过后,现实依旧是那盆稀薄的红薯粥,是墙上狰狞的裂缝,是冬日里刀子般的寒风。
复学,高考,大学。
这几个字眼对江建国和李秀兰而言,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闪烁着的微光,却又隔着深不见底的寒渊。
学费、书本、笔墨纸张,哪一样不要钱?
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盐罐子也空了大半,年关将近,人情往来,桩桩件件都是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江建国佝偻的脊背上。
夜深了。
土屋里一片死寂。家人们都己沉沉睡去。
奶奶蜷缩在稻草铺上,发出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三个哥哥挤在另一张更窄的土炕上,鼾声如雷,此起彼伏。
母亲李秀兰睡在靠灶膛的地铺上,发出疲惫的、悠长的呼吸。
只有江楠星,躺在冰凉的稻草铺上,裹着那床打满补丁、又薄又硬的旧棉被,睁着眼,毫无睡意。
白天的决绝承诺犹在耳边,可冰冷的现实如同这屋里的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有满腹经纶,没有启动的资本,一切宏图都是镜花水月。
她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在贫瘠的选项里反复筛选、推演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生财之道。
山货?季节不对,本钱没有。
小手工?原材料匮乏,市场狭窄……
思路如同撞上无形的壁垒,沉闷而无力。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刮擦声,如同游丝般钻入了她的耳膜。
“嚓…嚓…咯噔…”
声音来自灶膛的方向,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却又透着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劲儿。
江楠星的心猛地一跳。
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不是老鼠,也不是风吹动什么东西。
那声音,更像是某种坚硬的金属工具在摩擦、撬动。
她悄然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让她打了个寒噤。
借着从墙缝里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向灶膛的方向。
灶膛里早己没了火星,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灶台旁一个佝偻着的、模糊的轮廓。
是父亲江建国。
他背对着她,蹲在灶膛口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月光只能勉强照亮他半边佝偻的脊背和一条弯曲的腿。
在他身前的地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依稀能看出是个破旧的铁皮暖壶,壶胆大概早就碎了,只剩下一个瘪了好几块、锈迹斑斑的空壳子。
旁边散落着几件简陋得可怜的工具:
一把豁了口的旧钳子,半截磨得溜尖的铁钉,还有一块边缘粗糙的薄铁片。
江建国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暖壶壳子上一个深深凹陷下去的坑。
他用那半截铁钉顶住凹坑的边缘,另一只手握着那把豁口钳子,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撬动着。
钳口在锈蚀的铁皮上艰难地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声。
他每撬一下,都要停下来,凑近了,用粗糙的手指仔细摸索凹坑的变化,然后换一个角度,继续他那笨拙而艰难的修复工作。
月光勾勒出他紧蹙的眉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冰冷的夜里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那张被生活重压刻满风霜的脸上,此刻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他手中摆弄的不是一堆废铁,而是某种稀世珍宝。
江楠星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看着父亲那笨拙而执拗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堵住了喉咙。
白天那个沉默寡言、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此刻在这片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里,正用他仅有的、粗糙的手艺,笨拙地试图撬开一道通往微薄希望的缝隙。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气流刺得鼻腔生疼。
她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向前挪了一小步,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爸。”
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夜里炸开。
江建国浑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钳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过身,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写满了被撞破的惊慌、尴尬和一种深切的羞耻。
他下意识地想把那破暖壶和工具藏到身后,动作却僵硬笨拙,反而更显狼狈。
“星…星儿?你…你咋起来了?吵…吵着你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干涩发紧,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女儿。
江楠星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在江建国身边蹲了下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地上那个破旧的铁皮暖壶壳子,也看清了父亲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沾满了铁锈和黑灰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还有一道被铁皮划破的新鲜口子,正渗着细小的血珠。
“这是…前院赵婶家的?”
江楠星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江建国像做错事的孩子被当场抓包,头埋得更低了,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她说…修修看…修好了…能…能换点啥…” 后面的话几乎吞进了肚子里,带着浓重的局促和不安。
“换点啥?”
江楠星追问,目光落在那坑坑洼洼的暖壶壳上,“盐?还是火柴?”
江建国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头几乎要垂到胸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盐。” 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沮丧里。
为了换那点救命的盐巴,他像个贼一样,在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折腾这堆破铜烂铁,还笨手笨脚地被女儿撞破了。
灶膛里冰冷的灰烬气息混合着铁锈的腥味,弥漫在两人之间。月光无声地流淌,照亮了父亲佝偻的脊背和那双沾满污垢、带着伤痕的手,也照亮了地上那个在江楠星眼中几乎毫无价值的破暖壶壳。
江楠星的心,像是被那只豁口的旧钳子狠狠拧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看着父亲那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身影,一种混杂着心疼、无奈和某种豁然开朗的明悟,在她心底翻腾。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暖壶,也没有去安慰父亲,而是轻轻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那把豁口钳子。
冰凉的触感传来。她掂了掂,目光扫过钳口那明显的豁口和磨损的痕迹,又看向父亲那双饱经风霜、此刻却写满无措的眼睛。
“爸,”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洞悉,“以物易物,换点盐巴火柴,是解一时之急。”
江建国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不解。
江楠星拿起地上那块边缘粗糙的薄铁片,用手指着那粗糙的断面,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这堆破铜烂铁,看到更深处的东西。
“可您这手艺,这功夫,还有这些工具,” 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那把豁口钳子,“就只值那点盐巴吗?”
江建国愣住了,下意识地摇头,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赵婶拿个破暖壶壳来,您修好了,她拿回去用,省了买新暖壶的钱,对吧?” 江楠星循循善诱,目光紧紧锁住父亲,“那您凭什么只能换点盐?您帮她省了钱,这省下的钱里,是不是该有您一份功劳?是不是该折算成您的手工费?”
“手工…费?” 江建国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对他来说极其陌生的词汇,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荡开了一丝涟漪。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轻轻捅开了他思维里某个锈死的锁扣。以前,村里人找他修个锄头、补个锅,顶多给俩鸡蛋,或者半瓢玉米面,从来没人提过“手工费”这回事。
帮忙,不就是该的吗?
“对,手工费!” 江楠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出了力,用了时间,还搭上了自己的工具(虽然简陋),凭什么不能收钱?哪怕只收一分、两分,积少成多!”
她拿起那个被父亲撬得稍微平整了一点的暖壶壳,指着上面依旧明显的凹痕和锈迹:“您看,修这个,费不费劲?费劲!值不值当您半夜不睡觉?值当!因为它能换来的,不只是盐巴!”
江楠星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照亮了父亲脸上那片茫然和困顿的阴影:
“爸,咱们把这手工费攒起来!今天修暖壶换五分钱,明天修锄头换一毛钱…一块、两块、十块…这点点滴滴攒起来,就是本钱!”
“本钱?” 江建国下意识地重复,这个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对,本钱!” 江楠星用力点头,声音里充满了破晓般的希冀,“有了本钱,就能买更好的工具,买点简单的材料!您就能修更多东西,接更难的话!手艺好了,名声出去了,找您的人就多了!到时候,您收的手工费就不是几分几毛了!”
她看着父亲那双在黑暗中逐渐亮起来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凿子般将那个全新的概念狠狠凿进他固守了半辈子的思维里:
“以物易物,只能解渴。收手工费,攒本钱,才能挖井!”
“有了本钱,有了手艺,咱家这日子,才有盼头!”
话音落下,小小的灶膛边陷入一片沉寂。
只有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
江建国怔怔地看着女儿,月光下,女儿那张还带着病容的、稚气未脱的脸庞,此刻却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锐利而坚定的光芒。
那光芒仿佛带着温度,驱散了他心头的寒意和长久以来的麻木。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锈迹、还带着血口子的手,又看看地上那个破旧的暖壶壳,再看看女儿手中那把豁口的钳子。
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一点点攥紧。
一股陌生的、带着滚烫温度的力量,似乎正从那堆破铜烂铁和女儿掷地有声的话语里,艰难而缓慢地,注入他早己被生活压弯的脊梁。
他猛地弯下腰,不再躲闪,不再羞愧,重新捡起那块薄铁片,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儿:
“星儿…你说…这坑…该从哪儿撬…才…才能让它…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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