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翠的床铺在宿舍最里面，挨着漏风的窗户。宁书瑶掀开那张打了七八个补丁的粗布褥子，床板缝里塞着个油纸包，油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本磨得卷边的账簿，还有张用炭笔写在烟盒纸上的字条。
"五小姐，这是..."小花凑过来看，突然捂住嘴哭了，"这是阿翠的字！她跟账房先生学过几天！"
宁书瑶展开烟盒纸，炭笔的字迹有些模糊，却力透纸背："民国二十六年三月至七月，三姨太王月华授意账房，每月克扣女工工资七成，男工五成。所扣银元共计三千二百七十一块，均由李工头转交，去向不明。我己找到暗账藏处，若我出事，必是他们所害——阿翠绝笔。"
最后几个字被泪水晕开，墨迹发乌，像未干的血。
"狗娘养的！"人群里爆发出怒吼，一个络腮胡的男工一拳砸在墙上，石灰簌簌往下掉，"我就说上个月只领到三百文！原来被这群畜生扣了！"
"去找三姨太算账！"
"砸了账房！"
"不能让阿翠白死！"
愤怒的声浪像潮水般涌来，工人们攥着拳头往厂区外冲。宁书瑶突然站上阿翠的床板，高声喊道："大家站住！"
喧闹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晨光透过漏风的窗户照进来，在她石青色的旗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披了件铠甲。
"砸账房、找三姨太，都救不了阿翠，也拿不回大家的工钱！"她举起那张烟盒纸，"这是证据！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宁家出了败类，克扣工人血汗钱，还草菅人命！"
"那怎么办？"络腮胡男工急吼吼地问，"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算了。"宁书瑶的目光扫过每张愤怒而期待的脸，"从今天起，纱厂的账由我亲自管。第一，所有被克扣的工资，三天内全额补发；第二，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干满八小时，日结现洋两角，加班另算；第三，"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找出害死阿翠的凶手，送官法办！"
人群先是安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小花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眼泪打湿了她的旗袍下摆："五小姐！您真是活菩萨！"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哐当"一声踹开。老李带着十几个打手冲进来，手里都拎着铁棍，为首的那个脸上还有道刀疤，是三姨太的远房侄子王虎。
"宁书瑶！你敢煽动工人闹事？"王虎的三角眼瞪得像铜铃，"我奉三姨太的命令，来拿叛逆阿翠的遗物！"他的目光落在宁书瑶手里的烟盒纸上，"把那东西交出来！"
"凭什么给你？"宁书瑶将字条折好塞进口袋，"这是阿翠的遗书，是证据，要交给巡捕房的。"
"巡捕房？"王虎冷笑一声，手里的铁棍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在这纱厂里，三姨太的话就是王法！给我抢！"
打手们嗷嗷叫着扑上来。宁书瑶被工人们护在中间，络腮胡男工一拳打翻最前面的打手，粗声粗气地喊："想动五小姐，先过老子这关！"
混乱中，有人拽了拽宁书瑶的衣角。是账房的老陈，他手里捏着张纸条，趁着打斗的掩护塞给她，嘴唇哆嗦着说："三姨太...把钱都换成日本国债了，在...在她梳妆台的暗格里..."
宁书瑶还没来得及细问，王虎的铁棍己经扫到眼前。她猛地侧身躲开，铁棍砸在床架上，发出"哐当"巨响。络腮胡男工扑上去抱住王虎的腰，两人滚在地上扭打起来。
"别打了！"宁书瑶突然高喊，从口袋里掏出怀表——那是母亲留下的金表，表盖打开着，"大家看清楚！我是宁世昌的女儿，宁家的产业有我一半！三姨太克扣工钱、草菅人命，我现在就去宁府揭穿她！谁敢拦我，就是跟宁家过不去！"
王虎的动作顿住了。他知道宁书瑶最近在宁世昌面前很得势，若是真闹到老爷那里，三姨太也护不住他。老李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先回去报信。"
王虎狠狠瞪了宁书瑶一眼，啐了口唾沫："算你狠！咱们走着瞧！"他带着打手们灰溜溜地走了，地上还躺着几个被打晕的。
工人们爆发出胜利的欢呼。宁书瑶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她将怀表收好，对络腮胡男工说："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赵大锤，山东来的。"男人挠着头笑，露出憨厚的牙床，"五小姐要是信得过俺，俺带几个兄弟保护您回府！"
"不用。"宁书瑶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赵大哥，你带大家看好阿翠的遗体，我去去就回。"她要去找许墨洲，三姨太的日本国债绝不是小事，这背后一定藏着和"黑潮计划"有关的阴谋。
走出宿舍时，阳光己经驱散了晨雾。纱厂的烟囱还在冒烟，但在宁书瑶眼里，那不再是绝望的象征，而是工人们用血汗点燃的希望。她握紧口袋里的遗书和老陈的字条，脚步比来时更坚定——这场仗，她必须打赢，为了阿翠，为了所有被压迫的工人，也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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