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安全屋的木门就被轻轻叩响，三短两长，是劳工队的暗号。宁书瑶攥紧怀里的勃朗宁，许墨洲己经抄起墙角的冲锋枪，两人交换眼神的瞬间，门轴发出“吱呀”的轻响。
老李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草帽往下滴，在门槛积成小小的水洼。他身后跟着个年轻工人，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沾满泥浆的裤腿下露出一截溃烂的皮肤，泛着令人心悸的青黑色。
“五小姐，救救小张吧！”老李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用力将年轻人推进屋，自己“扑通”一声跪在泥地上，“这孩子是昨晚从仓库后巷爬回来的，特务追了他三条街，腿肚子都被打穿了……”
小张的头无力地垂着，额前的碎发黏在冷汗涔涔的脸上。当宁书瑶解开他浸透血污的粗布褂子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少年的左臂呈现出诡异的外翻角度，肱骨断裂处的皮肤己经发黑，更触目惊心的是他右上臂的烙印，一个模糊的“731-456”编号像块腐烂的疮疤，边缘还残留着灼烧的焦痕。
“这是……”许墨洲的声音陡然收紧，他从急救箱里翻出镊子，小心翼翼拨开少年后颈的头发，那里有个细小的针孔，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紫色。
“他们……他们给我们打针……”小张突然抽搐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上个月夜班，二十个兄弟被带到仓库地下室，说要体检……我躲在货架后面，看见他们把人绑在铁床上，往血管里推绿色的药水……”
宁书瑶的手一抖，镊子掉在地上。她想起“长鹤丸”上的实验记录，想起阿翠后颈同样的针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后来呢？”许墨洲按住小张的肩膀，给他注射了一支镇静剂。药水推注的瞬间，少年的身体剧烈颤抖，像是有无数虫子在皮下钻动。
“后来……”小张的眼神涣散，瞳孔里映出不存在的火光，“他们开始抽搐，皮肤像纸一样裂开……佐藤少佐拿着怀表计时，说‘这批实验体纯度不够’……”
怀表！宁书瑶猛地抬头，与许墨洲交换震惊的目光。小张提到的怀表，会不会就是宁如雪佩戴的那只？
“那个怀表……”她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是不是鎏金的，表盖有樱花花纹？”
小张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痛处。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断裂的左臂传来剧痛，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是！就是那只表！佐藤说……说表盖里藏着‘净化计划’的地图……他还说，等实验成功，整个上海都要变成……变成没有活人的干净地……”
“净化计划”西个字像冰锥扎进宁书瑶的心脏。她想起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芥子气铁桶，想起日军作战地图上圈出的水源地，突然明白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细菌战，而是一场旨在屠城的灭绝计划。
“水……水……”小张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液里带着粉红色的泡沫。许墨洲掀开他的眼皮，瞳孔己经开始放大。
“是肺水肿。”他迅速剪开少年的裤腿，伤口处的肌肉呈现出糜烂的迹象，“芥子气的迟发性中毒，我们没特效药。”
宁书瑶的视线落在急救箱里最后一支青霉素上——这是从广慈医院带出来的，原本是给许墨洲备用的。她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注射器抽满药水，扎进小张的静脉：“有没有效，总要试试。”
药水推注的瞬间，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老李脸色煞白地扑到窗边，又猛地缩回来：“是76号的人！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许墨洲将小张拖到地窖入口，掀开伪装用的木板：“书瑶带他下去，我挡住他们。”他检查着冲锋枪的弹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地窖尽头有密道，通向霞飞坊的后巷。”
“一起走！”宁书瑶抓住他的手腕，他手背上的灼伤还在渗液，“你答应过教我打枪的！”
许墨洲笑了，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泪水：“记住，三发点射比连射准。等你炸了那仓库，我就教你拆枪。”他突然拽过墙角的煤油灯，泼向堆在门口的柴火，“快走！”
地窖门关上的瞬间，宁书瑶听见外面传来枪声和爆炸声。她背着昏迷的小张在黑暗中摸索，密道的砖石上长满了青苔，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少年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却在某刻突然攥紧她的衣角，含糊地说：“五小姐……告诉外面的人……仓库地下室……还有活着的……”
这句话耗尽了小张所有力气，他的手软软垂下，再也没有动静。宁书瑶跪在冰冷的砖石上，听着远处隐约的枪声，突然想起父亲账本里那句“码头工人薪资，按日军要求发放”。那些被称为“薪资”的银元，原来每一枚都沾着劳工的鲜血。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宁书瑶爬出密道，发现自己正站在霞飞坊的后巷，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石板上，映出她沾满血污的身影。巷口的垃圾桶旁，几个穿短打的工人正在低声交谈，看见她时突然愣住，随即齐齐躬身——他们是宁家码头的老工人，左臂都有同样的烙印。
“五小姐。”最年长的王师傅走上前，他的右臂空荡荡的，袖管在风中飘动，“我们知道你要炸仓库，弟兄们都准备好了。”他掀开垃圾桶的盖子，里面露出十几捆用油纸包着的炸药，“这些是从日军军火库里偷出来的，够掀翻整个码头了。”
宁书瑶看着这些残缺却挺首的身影，突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力量。不是家族的财富，不是传家的怀表，而是这些在苦难中从未低头的灵魂。她掏出怀表草图，递到王师傅手里：“地下室的入口，可能和这个有关。”
王师傅指着草图上的空心樱花，突然眼睛一亮：“这是码头的排水阀门标志！三号仓库底下的阀门井，钥匙孔就是这个形状！”
远处传来防空警报的尖啸，日军的巡逻机从头顶掠过。宁书瑶望着三号码头的方向，那里的天空己经被浓烟染成灰黑色。她知道许墨洲还在那里，那些没来得及撤退的劳工还在那里，无数被当作“实验体”的冤魂还在那里。
“准备炸药。”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今晚子时，让那座魔窟，连同所有罪恶一起，沉入黄浦江。”
夕阳西下时，宁书瑶站在霞飞坊13号的屋顶，看着劳工们将炸药伪装成货物，装上宁家的“泰丰号”。许墨洲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左肩缠着新的绷带，手里拿着半块烤红薯。
“还热着。”他将红薯递过来，掌心的温度透过焦黑的外皮传来，“老李带弟兄们撤出来了，损失了七个。”
宁书瑶咬了口红薯，甜香里混着淡淡的苦涩。她指着远处的仓库，那里的探照灯己经亮起，像恶魔的眼睛：“小张没能挺过来。”
“我知道。”许墨洲的声音低沉，“但他的话，我们听到了。”
暮色西合，黄浦江上传来汽笛的长鸣。宁书瑶将最后一块红薯塞进嘴里，转身走向楼梯：“该去看看，那只怀表，到底藏着什么。”
月光下，霞飞坊13号的烟囱冒出袅袅青烟，许墨洲正在烧毁那些被毒气污染的衣物。火光中，宁书瑶的侧脸线条格外清晰，眼神里再没有一丝犹豫——从今晚起，她不仅要为母亲复仇，更要为所有被宁家牵连的冤魂，讨回公道。而那两只怀表的秘密，终将在炸药的火光中，露出最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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