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尘灰与无声的碎片
“影子”带着那截抢走的丝线和针消失在仓库高窗外的阴影里，只留下短促尖锐的余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路克僵立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护住风衣纽扣的姿势，指尖残留着被蝙蝠爪子刮过的微麻感。
不是纽扣。是线。是他刚刚用过、还带着他体温和努力的线。
这比首接抢走纽扣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荒谬。这算什么？薇拉无声的嘲弄？阿尔伯特默许的警告？“影子”自作主张的恶作剧？无论是什么，它都精准地传达了一个信息：在这座古堡里，他路克·贝斯特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掌控、任何一点试图“修补”或“创造”的举动，都是被监视、扰、甚至被剥夺的。
他缓缓放下手，低头看着风衣上那颗刚刚缝好的荆棘玛瑙木扣。深色的木质温润，暗红的玛瑙像一滴凝固的血泪，边缘细微的荆棘浮雕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它本该是他倔强的小小象征，此刻却像一个冰冷的讽刺标签，钉在他被反复践踏的尊严上。
仓库门口，阿尔伯特的身影依旧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背对着里面发生的一切。那沉默的背影，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路克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愤怒还在胸腔里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证明？薇拉说他设计里“没有‘我’”。现在，他连给自己缝一颗纽扣的线，都被一只蝙蝠抢走了。他还剩下什么？
他环顾着这个巨大的、尘封的仓库。那些被他小心翼翼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堆放的华贵布料——深紫色的哑光丝绸、墨绿的天鹅绒、银灰的提花绸、冰冷的塔夫绸、精美的古董蕾丝……它们在昏暗中依旧散发着沉睡的光泽，如同陈列在博物馆玻璃柜中的珍宝。然而此刻，在路克眼中，它们不再是宝藏，而是一座座冰冷、华丽、却遥不可及的墓碑，埋葬着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配得上诺克缇斯？他连碰触它们的资格，似乎都被剥夺了。
一股巨大的、自我厌弃的浪潮席卷了他。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些布料，不再看门口沉默的管家，也不再想那颗象征性的纽扣。他只想把自己埋起来，埋进最深的尘埃里。
他的目光落回那个被他翻找过的、存放旧图纸和那块诡异碎布片的储物箱。盖子还敞开着，露出里面泛黄的图纸和干涸的颜料管。一种自毁般的冲动驱使着他。他踉跄着走过去，像个醉汉一样，粗暴地将里面那些旧图纸、画笔、颜料管一股脑地往外扒拉！
“哗啦——”
泛黄的图纸如同枯叶般散落一地。干硬的颜料管滚落出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留下断续的痕迹。
路克不管不顾，他只想把箱子清空，仿佛清空这个箱子就能清空自己脑子里所有的混乱和绝望。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手指被粗糙的箱壁划破也浑然不觉。
就在他几乎要将箱子彻底倒扣过来时，他的指尖再次触碰到了箱底那团柔软的织物——那块褪色的浅蓝碎布片！
他粗暴地将它扯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仔细端详上面绣着的“V.N.”蝙蝠纹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憎恶的情绪，用力将它攥在手心！就是它！这块该死的、廉价的、带着不祥气息的布片！它是他窥见古堡秘密的第一个证据，也是阿尔伯特警告他的导火索！它像个诅咒！
“去你的！都去你的！”路克在心底无声地咆哮，攥着布片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他想把它撕碎！像薇拉撕碎他的设计稿那样！把它彻底毁掉！
他用尽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的纤维里！然而，这块看似普通的细棉布却异常坚韧，无论他怎么撕扯，都只是在边缘留下更深的磨损痕迹，根本无法轻易撕裂！
这徒劳的挣扎彻底击垮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路克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散落的旧图纸在他身下被压得吱呀作响。他低着头，汗水混着灰尘从额角滑落，滴在紧攥着布片的手背上。
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沼，将他彻底淹没。设计被否定，行动被监视，连发泄愤怒都显得如此可笑和无力。他就像一只掉进蛛网的飞虫，所有的挣扎都只是让束缚的丝线缠绕得更紧。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那块浅蓝色的碎布片皱巴巴地躺在他的手心，上面深蓝色的蝙蝠纹样和“V.N.”字母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布片边缘，因为刚才粗暴的撕扯，几根细小的棉线崩开了，露出一点……奇怪的、颜色更深的内里？
路克麻木的神经被这细微的异常触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用指甲抠了抠那崩开的边缘。
“嗤啦——”
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响起。并非他用力撕扯，而是那布片本身的结构似乎就异常脆弱。沿着崩开的线头，布片的一角竟然被轻易地……揭开了！
路克愣住了。他凑近些，借着高窗透进的浑浊光线仔细看去。
这根本不是一块单纯的碎布片！它更像是……一个隐藏的口袋，或者一个夹层！
浅蓝色的细棉布只是最外层。被他抠开撕裂的里面，露出了一层颜色更深、质地更密实、像是某种厚绒布的内衬！而在这层内衬的表面上，似乎用更深的、近乎黑色的线，绣着一些……东西？
路克的心脏猛地一跳！绝望的迷雾仿佛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他顾不上灰尘，也顾不上膝盖的疼痛，立刻将布片完全摊开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继续剥离那脆弱的外层。
浅蓝色的棉布像一层薄薄的伪装，被一点点撕开、剥离。很快，一块比外层小了一圈、颜色深灰、质地厚实的绒布内衬完全暴露出来！
而在这块深灰色的绒布上，用极其细密的、近乎黑色的丝线，绣着一幅……图案！
那图案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感，明显比外层那个“V.N.”蝙蝠纹样要复杂、精细得多。主体赫然是一只巨大的、完全展开翅膀的蝙蝠，姿态充满了力量感和俯瞰一切的威严。蝙蝠翅膀的纹理被清晰地勾勒出来，每一根翼骨都透着一种非自然的、金属般的冷硬感。而在巨大蝙蝠展开的双翼下方，并非字母，而是用同样深黑的丝线，绣着一幅极其微缩、却栩栩如生的景象——
一座巍峨的、哥特式古堡的剪影！尖顶林立，窗棂繁复，正是诺克提斯古堡的轮廓！古堡被笼罩在蝙蝠巨大的阴影之下，仿佛被其守护，又仿佛……被其禁锢！
图案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一个被荆棘缠绕的、残缺的新。
路克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呼吸几乎停滞。他死死地盯着这块深灰色绒布上的绣图。巨大威严的蝙蝠，阴影笼罩下的古堡，荆棘缠绕的残月……这图案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沉重而神秘的力量感，充满了守护、禁锢、牺牲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意味！
这绝不是仆人衣服上的装饰！这隐藏的图案，这精心的夹层设计……它更像是一个信物！一个徽记！一个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关于诺克提斯古堡核心秘密的象征！
这块布片……到底是什么？是谁的？为什么会藏在这种廉价的伪装之下？又为什么会被遗弃在废弃画室的储物箱里？
巨大的震惊暂时冲散了路克心中的绝望。他小心翼翼地捏起这块揭开了秘密的深灰色绒布，指尖能感受到厚实绒布下那细密凸起的绣线纹路。那巨大的蝙蝠阴影，仿佛透过指尖，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路克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将那块深灰色绒布紧紧攥在手心，连同撕下的浅蓝色伪装布一起，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深处！他手忙脚乱地将散落一地的旧图纸胡乱地往储物箱里塞，试图掩盖刚才的翻找。
他刚把最后一张图纸塞进去，阿尔伯特的身影就出现在仓库门口。管家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跪在地上、满身灰尘、神色慌乱的路克，扫过那被胡乱塞满的储物箱，最后落在地板上残留的几根被撕开的浅蓝色棉线碎屑上。
阿尔伯特的目光在那几根碎屑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抬起，落在了路克沾满灰尘、却掩饰不住眼底惊涛骇浪的脸上。管家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第一次，极其明显地、深深地皱了起来。
“贝斯特先生，”阿尔伯特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凝重，“看来，您并未将昨晚小姐的告诫……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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