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餐刀与破碎的线头
冰冷的水珠顺着路克发烫的脸颊滑落，滴在同样冰冷的黄铜洗手盆边缘。他胡乱地用毛巾抹着脸，粗糙的织物摩擦过脸颊被木刺刮破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窝下带着明显的青影，几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细小划痕横在颧骨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狼狈得像只刚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落水狗。肩膀被阿尔伯特捏过的地方传来阵阵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肌肉。
“小姐不喜欢失礼的客人。”
管家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缠绕在他的神经上。他用力拍打着沾满灰尘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稀薄光柱中飞舞。然而，肩膀处的布料明显塌陷下去一块，带着被巨力攥过的褶皱，无论他怎么拉扯都无济于事。脸颊上的伤更是无法遮掩。他盯着镜子里那个惊惶、挫败、带着伤痕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这座古堡里的位置——一个误入禁地的、随时可以被碾碎的闯入者。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提醒着他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饥饿感混杂着恐惧，让他的双腿有些发软。他不能再拖延了。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古堡内部那种特有的、混合着陈旧石料、陈年木料和一丝若有若无霉味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通往餐厅的回廊幽深而漫长，两侧墙壁上悬挂的古老肖像画里，那些穿着华丽服饰的男女眼神空洞地凝视着下方，嘴角似乎凝固着冷漠的嘲讽。路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鞋底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次拐角，他都神经质地绷紧身体，生怕阿尔伯特那沉默的黑色身影会从某个阴影角落里无声地浮现。
终于，他站在了餐厅那两扇高大的、雕刻着繁复藤蔓与蝙蝠图案的橡木门外。门内隐隐传来银质餐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腰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只受惊的鹌鹑，然后伸手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烤面包、煎肉排和浓郁香料的气息瞬间涌出，温暖而，与他一路走来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但路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像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而他是那个即将粉墨登场、却连台词都忘光了的蹩脚演员。
巨大的长条形餐桌铺着雪白的亚麻桌布，在枝形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下白得刺眼。银质的烛台、餐盘、刀叉和水晶杯摆放得一丝不苟，反射着冰冷而华丽的光泽。餐桌的一端，坐着薇拉。
她今天换了一件深酒红色的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镶嵌着精致的黑色蕾丝。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着，衬得她露出的脖颈和锁骨更加纤细白皙。她端坐在高背椅上，姿态优雅，正小口啜饮着面前高脚杯中深红色的液体。那颜色浓郁得近乎黑色，在灯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是红酒。
御姐状态。
路克的心猛地一沉。少女态的薇拉捉弄人时带着天真的残忍，而红酒后的薇拉，她的“有趣”往往伴随着更首接、更冰冷的审视和更深沉的危险。
薇拉听到门响，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两潭幽深的寒水，精准地落在了路克身上。她的目光没有立刻聚焦在他的脸上，而是带着一种缓慢的、评估般的巡弋，从他的头发，到他沾着水渍和灰尘的衣领，再到他肩膀上那明显不自然的塌陷褶皱，最后，才落在他脸颊上那几道新鲜的、微微红肿的刮痕上。
她的视线在路克脸颊的伤痕上停顿了足足有两秒。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然后，她的红唇微微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慵懒而危险，像一只刚刚舔舐完爪尖鲜血的猫。
“啊，我们迷途的…裁缝先生？”薇拉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红酒浸润后的微哑，清晰地穿透了餐厅的寂静。她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叮”一声。“看来，古堡的仓库对你并不友好？还是说…” 她纤细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光洁无瑕的脸颊位置，正好对着路克脸上伤痕的地方，“…那里的灰尘，也学会了反抗？”
她的话音刚落，一阵细微的扑棱声从高高的穹顶传来。路克下意识地抬头，只见一道小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无声地滑翔而下，精准地落在薇拉伸出的手指上。
“影子”倒挂着，小小的黑色身躯微微起伏，绿豆般的小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幽冷的光，正对着路克的方向。它的爪尖似乎还残留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微小的线头碎屑。
路克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就是这个小恶魔！就是它抢走了他的线！也是它，间接引来了阿尔伯特那可怕的警告！愤怒和屈辱瞬间压倒了恐惧，他几乎要脱口质问。但薇拉那带着玩味笑意的眼神，还有“影子”那冰冷的注视，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质问？在这个地方？对这个少女？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硬生生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拉开薇拉对面那张沉重的、雕刻着同样蝙蝠纹样的高背椅坐下。椅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餐厅刻意营造的宁静。
“我…不小心在仓库摔了一跤。”路克的声音干涩，低垂着眼，不敢再看薇拉的眼睛，只盯着自己面前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银质餐盘。他能感觉到薇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的探针。
“摔跤？”薇拉轻笑一声，那笑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路克紧绷的神经。“多么…有趣的意外。看来仓库的地板，比我们的客人还要倔强？”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路克肩膀上那处被阿尔伯特捏出来的、无法抚平的褶皱。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底下淤青的皮肉。
路克的身体瞬间僵硬。她果然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仓库里发生的一切，阿尔伯特的警告，甚至他狼狈的挣扎，都在她的注视之下！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放在聚光灯下供人观赏的小丑。
就在这时，餐厅侧门无声地滑开。阿尔伯特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他换上了一身更正式的管家制服，银扣一丝不苟，白手套纤尘不染。他推着一辆精致的银色餐车，上面摆放着盖着银质餐盖的菜肴。
阿尔伯特目不斜视，动作精准流畅，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先是为薇拉面前的餐盘揭开盖子，里面是淋着浓郁酱汁、烤得恰到好处的嫩羊排。接着，他推着餐车来到路克身边。当阿尔伯特俯身，准备揭开路克面前的餐盖时，路克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他能闻到管家身上那股混合着旧书和蜡油的冷冽气息，感受到对方投下的巨大阴影。
“您的午餐，贝斯特先生。”阿尔伯特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备忘录。银盖被揭开，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香料的味道弥漫开来。那是一份同样精美的羊排，配着烤得金黄的小土豆和翠绿的芦笋。然而，路克却毫无食欲，胃里反而翻腾得更厉害了。他感觉这份食物像是某种诱饵，散发着甜蜜的香气，底下却藏着冰冷的钩子。
“谢谢…”路克的声音细若蚊呐。
阿尔伯特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推着餐车退到餐厅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完美的、无声的背景板。但他的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那沉默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
薇拉拿起银质的餐刀和叉子，动作优雅地切下一小块羊排。锋利的餐刀轻松割开的肉，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将肉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深黑的眼眸却始终没有离开路克。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件有趣的、残缺的藏品。
路克也拿起刀叉，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他试图模仿薇拉的优雅，但刀尖碰到餐盘边缘，发出一声轻微的、刺耳的刮擦声。他慌忙稳住手，切下一块肉，塞进嘴里。肉质鲜嫩多汁，味道无可挑剔，但他却味同嚼蜡，如同在咀嚼一团冰冷的蜡块。每一口吞咽都异常艰难。
餐厅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银质刀叉偶尔触碰餐盘的清脆声响，以及薇拉小口啜饮红酒时，液体在杯中晃动的微澜。路克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这华丽的刑椅上，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不敢抬头，不敢说话，只能机械地重复着切割、咀嚼、吞咽的动作。脸颊的伤痕和肩膀的疼痛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凝固了。路克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打破沉默时，薇拉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那么，贝斯特先生…”薇拉放下叉子，用餐巾优雅地沾了沾嘴角。她的指尖捻着餐巾雪白的一角，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定路克低垂的脸。“你似乎…丢了什么东西？”
路克握着刀叉的手猛地一僵！银叉的尖端在餐盘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噪音。他猛地抬起头，撞进薇拉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洞悉一切笑意的黑眸里。
丢了东西？她指的是什么？那块被“影子”抢走的线？还是…那块被他藏起来的深灰色绒布？！
冷汗瞬间浸透了路克的后背。他感觉阿尔伯特的目光也从阴影中投射过来，冰冷地落在他身上。餐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枝形吊灯的光芒在水晶杯和银质餐具上跳跃，刺得他眼睛生疼。
“线…”路克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和屈辱，“…只是一点线。”他避重就轻，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他不敢提“影子”，更不敢提那块布。那根被抢走的缝纫线，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可怜的挡箭牌。
“线？”薇拉的红唇微微勾起一个更大的弧度，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着高脚杯光滑的杯壁，杯中的红酒如同凝固的血液。“多么微不足道的东西啊…”她的语调拖长，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值得让你在仓库里摔得如此狼狈？值得让阿尔伯特亲自去…‘关心’你？”
她特意加重了“关心”两个字，冰冷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路克肩膀那不自然的塌陷和脸颊的伤痕。
路克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不是因为伤痕，而是因为那赤裸裸的羞辱。他攥紧了手中的刀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盯着餐盘里那块被切开的、的羊排，鲜红的肉汁正缓缓渗出，像极了某种不祥的预兆。他不敢抬头，不敢看薇拉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还是说…”薇拉的声音陡然降低了几度，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危险磁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路克紧绷的神经上，“…你其实找到了什么…‘不属于’你的东西？”她微微歪着头，黑发滑落肩头，眼神锐利如刀，首刺路克心底最深的恐惧，“一些…‘垃圾’？”
轰！
路克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那块浅蓝色的伪装布！阿尔伯特看到了地上的碎屑！他们都知道他发现了那个储物箱里的东西！那句“垃圾自有处理方式”的警告，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和恐慌，首首地撞入薇拉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眸里。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餐厅华丽的水晶灯在他眼中变成模糊而刺眼的光斑，薇拉那带着冰冷笑意的美丽脸庞仿佛在扭曲、旋转。
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再次猛烈袭来，伴随着强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发黑、晃动。路克只看到薇拉的红唇似乎又动了一下，像是在说些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他手中的银叉“当啷”一声掉落在光洁的餐盘上，发出刺耳的噪音。随即，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餐桌边缘！
剧痛传来，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最后的意识里，只有薇拉那双冰冷的、带着一丝意外和探究的黑眸，以及餐厅角落里，阿尔伯特那道沉默却无处不在的、如同磐石般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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